时辰不早,院内寂静无声。

    外里闹腾,姒夭在屋内听得明白,知道这位乡主乃丰家老太太的孙女芸霁,闲时最喜欢女扮男装,满城晃悠。

    这等人物不能得罪,连忙走出来,笑嘻嘻道:“芸霁乡主,奴婢有礼了。”

    对面转过身,眸中惊叹,“你——认识我?”

    “乡主如此有名,无人不晓啊。”

    芸霁勾起唇角,反手打一下段瑞安手腕,瞬间将月牙灯过到掌中,整个动作干净利索,也有几分潇洒。

    “我的名声即便传出去,也不是好话,不过从如此美丽的女子口中听到,自然高兴。”

    她走近几步,悄悄附耳:“桃姜姑娘,今晚是表哥托我来看你,他在朝有事走不开,段瑞安又不好进来,所以才找我。

    表哥——丰臣,她不过是个交易中的说客,或许连说客都算不上,又送进府,又派人来瞧,人情越欠越多。

    “承蒙上卿照顾,以后一定小心侍候老太太。”烛火中娇媚一笑,躬身道:“乡主也别站在外面,挺冷的,进去坐吧。”

    所谓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难怪人人都想红袖添香呐,芸霁琢磨表哥何时对女人费过心,难道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今也想有人来添香。

    她点头,又摇头,打个哈欠,眉宇掠过倦意。

    “算了,天色太晚,我去不方便,何况段瑞安不好久留,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

    说罢扬长而去。

    夜漫漫,风声呼啸,姒夭与甘棠也睡不踏实,一来换地方不适应,又担心齐子鱼会不会鱼死网破跑上门,翻来复去,半天才闭上眼。

    乌云拢住月光,漆黑一片,后半夜飘起雪,万物隐入寂静,唯有街道上留下两排深深的车痕,渐行渐远。

    马车停罢,走出丰家父子,丰晏阳如今乃齐国太宰,日理万机,儿子也勤勉,俩人披星戴月,平时压根见不到人。

    “楚地的事,你还需多上心,既然定下公子涵,不如早点派过去,等过几个月那位进宫,就麻烦了。”

    丰父一边往里走,一边交代儿子,花白两鬓间是双凌厉凤眼,身条细长,虽岁数已大,也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

    丰臣知道对方指的是谁,点头,“父亲放心,这件事交给儿子来办。”

    他素来办事妥当,少言寡语,有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稳重,丰父满意,嘱咐早点休息,顺路回屋。

    丰臣目送对方离开,自己也往回走,绕过一排山石林,对仆人道:“退下吧。”

    顺手接过灯,抬腿往西边去。

    经过老太太的院子,没几步便是姒夭与甘棠的小院。

    他在门口驻足,举起灯,看刚翻新的灰墙,忽然觉得奇怪,夜深人静,竟跑到这边来,难道有什么不放心。

    两个大活人,又吩咐人照应,即便对方有个好歹,与他也没多大的关系。

    甘棠只是一个小丫头,虽说以前在宫里侍候,但如今亡国,连公主都与平民一样,给谁不给谁,轮不到他来操心。

    他把她们接来,显然有私心,怕那位见到美女便走不动路的子鱼,若瞧见姒夭,绝不会放过。

    但不放过,又与自己何干,他一向是个不管闲事之人,别人家床帏之乐还插手,难道他要顾虑的还不够多,偏要揽破事。

    就算锦夫人跟前需要公主说和,但如今整个传旅都在手中,没有中间人也无妨。

    丰臣站在院外,瞧从天而降的雪花,仿若脑子里的思绪,飘来散去。

    他心里明白,他救她,带入府,站在院外神魂飘荡,无非是因为那一个个梦境。

    到底有何渊源,为何不断梦见?

    不放心,才把人留在身边。

    风大了,吹得长袖飘忽乱舞,怕引出人来,转个身,那灯火一路遥远,消失在白雾之中。

    第二日天刚亮,他正准备上朝,刚出门被檀奴拦住,笑说老夫人有请。

    心里有数,老祖母定为姒夭之事,进门先行礼,乖乖坐下请安。

    “昨日忙,回来太晚,该打。”

    老太太瞧着孙儿喜欢,愈发慈眉善目,“你要这样便该打,早被我打开花了,不知多少次。”

    又心疼起来,“唉,我说你才多大啊,天天忙里忙外,你那个父亲一点儿也不知道疼人,依我说早该屋里放个人,知冷知热,我也知道你和雪家定亲,可雪姬还小,总要等上一两年,好不容易找个知心人,还非要藏到我身边,当个侍女。”

    丰臣抿唇,“祖母也太疼孙儿了,天下之大,各有道理,孩儿还未娶妻便纳侧室,传出去,有辱我家门风,还请祖母多担待,收留她们姐妹,等将来成亲后,再做打算不迟。”

    老太太面上不接话,心里不乐意,她自祖上便是世代公侯,钟鸣鼎食之家,规矩再大也从不受委屈,看疼爱的外孙找个身边人都瞻前顾后,于心不忍。

    想起姒夭那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嘴又甜,办事利索,有个妹妹也不错,便笑道:“我看那姐妹俩都好,要不你一并都收了,姐姐虽然貌美,年岁太大,不如妹妹与你刚好般配。”

    丰臣笑出声,“外祖母又疼孙儿疼得什么都忘了,我纳侧室,一个不够,竟要两个,成什么人?”

    “好,好,知道你们规矩多,那你就守着规矩过。”

    老太太接过檀奴递过的茶,尝一口,想起这碗茶还是昨日桃姜泡的,心里美滋滋。

    “别的都依你,只一件事,后日宫中盛会,我要带她们姐妹一起去,露个脸。”

    这次齐国冬祭盛会,人物众多,反正已是丰家的人,刚好让子鱼断了念想,正好。

    丰臣附和:“全凭祖母定夺。”

    忽听院里一片嘈杂,原是乡主芸霁,进到屋子,二话不说,先歪到老太太膝下,撒娇道:“老太太如今养了两个水葱一样的姑娘,以后恐怕没空疼我。”

    扫一眼屋内,又问: “噫,那两个丫头不在啊?”

    老太太摸她的头,爱怜道:“哪都少不了你,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中间隔得远呐。她们去外面买衣料,回来多做几件,你也挑喜欢的,后天好穿,宫里赏的料子虽好,可你家穿,我家也穿,不如挑点新鲜货。”

    天色不早,丰臣仍要赶去上朝,留芸霁与老太太说话,退出屋。

    马车晃在路上,恍惚看到街道边有两个熟悉身影,行人不多,他掀开帷幔。

    今日已迟,不是可以停下带人的时候,想了想,又松开手,帷幔落下,没有开口。

    车轮吱呀呀,擦身而过,姒夭与甘棠停下,抬头望见白色帷幔荡在晨雾中,消失在街角。

    她知道那是丰臣的车,说来也怪,两人前几日才见过,但中间发生太多事,他帮她的忙,却是段瑞安在递信。

    不知怎的,心里升起奇妙感受,似乎与对方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像那荡在街角的白纱一样,拂身飘过,却又说不出一二。

    手上还有事,没时间胡思乱想,与甘棠手牵手,一并到崇子牛的衣服铺。

    如今走进熟悉巷口,与以往感受又不同,那时压抑难过,现在却轻飘飘,总算离开,这辈子再也不会来。

    她是绝不能重走一趟。

    子牛娘子仍旧乐呵呵,瞧见两人就晓得要开张,千挑万选几件上等货,雇人捧上,又赚了一笔。

    回来后先给老太太过目,上官夫人笑嘻嘻,挑出两块紫绸①料子,又觉过于招摇,改成朱砂绸,吩咐多做两件,找裁缝给姐妹俩量尺寸。

    她们才知道人家要带自己去。

    芸霁顺手搭在姒夭肩上,低头瞧她一握细腰,惊奇称赞,“哎哟,都说楚地美人婀娜多姿,真不是假的,可怎么弄得呀,你们该不会不吃饭吧!”

    她问得认真,还伸手比划,惹得甘棠笑,“乡主又说笑,那能不吃饭,不过一日只有一食,束带扎得紧些罢了,再说也不单女子,凡朝中贵族,无论男女都一样。”

    芸琪啧啧两声,“男人如此,怎么打仗。”

    甘棠垂下眼,不再言语,老夫人远远瞧见,清了清嗓子。

    芸霁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笑了笑,绕过来看姒夭,“瞧我们桃姜好看的,这样美丽的人真便宜表哥,不过他也可怜,老老实实只能看,不能碰,若将来的夫人厉害,保不准好梦成空!”

    姒夭听出话里的意思,与甘棠对视一眼,小声问:“乡主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上官夫人叹口气,真拿这个孙女没辙,芸霁是家里最小的女孩,辈分却不低,乃长子上官辰唯一的女公子,从小被宠坏。

    一边打圆场,安慰道:“别听她的,一个女孩子家天天穿男子衣服乱逛,什么话都能出口,雪家女公子人不错,定不会拈酸吃醋,做出不合礼节之事,专门难为人,大可放心。”

    姒夭方才恍然大悟,怨不得她与甘棠受到优待,原来不是到老夫人身边做奴婢,而是给丰臣当枕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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