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不过五月十三。”穿着粗麻布短打衣裳的人收起晾在门外的簸箕里的干辣椒,嘴里念念有词。

    旁边收衣服的妇人也说:“今个儿祭祀请神,希望能下雨,不然庄稼不好活。”

    “关二爷!斩小妖!”总角孩童手里拿着泥巴捏的彩绘小兔儿,拍着手笑。

    他的双亲一同看向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心下难免有几分哀愁。他们二人拉上自己的孩子,一同朝着城南祭祀的地方走去。

    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地上的土块被晒的滚烫,几只褐色的蟋蟀在枯草丛里蹦来蹦去,空气中弥散着刚刚给牛羊猪放血的粘稠的味道。

    庄稼也耷拉着头,像是农人被压弯了腰。

    云幡飘飞,铃声阵阵,三牲礼齐,序齿烧香。

    祭台之中的供桌上摆着猪牛羊三牲,四周簇着琼浆米酒、芳花艾草,有孩童手臂粗的烟烛燃着,供桌前面的香炉里插着自制的细香,白烟袅袅,云雾缭绕。

    身着彩衣的祭司带着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具,破开烟雾,半曲着双膝,半委身形,左手高举着根看不出什么做的手鼓,右手拿着个青铜四角铃,明明看不见祭司的脸,却无端觉得他在笑。

    砰——

    祭司身后一声惊响,他突然开始晃起手中的铃铛,左手上的鼓也未敲而震,他踩着鼓点,踩在祭台的边缘,跳着请神的舞。

    “苦哉生灵,天命佑我~”祭司手中的铃铛声越发清脆,鼓点也密集起来,他晃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的云越来越黑,压了下来,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泥土的味道,祭司突然停住了步子,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折,他双臂撑开,大喝一声:“请水春河伯!”

    姜云殊他们几人就站在台下,听到水春河伯这四个字的时候,姜云殊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她攥紧了那根拐杖。

    天上惊雷滚滚,突然一道闪电劈开了天幕,风声呼啸,祭司站在台上,却是一滴雨都没落下。

    他朝后退了一步,显然是有些慌神了。

    台下的百姓也窃窃私语起来,毕竟五月十三能否召雨成功,关系着他们一年的收成,关系着全家人的命。

    知府王玉成也坐不住了,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眼也不眨地盯着台上的祭司。

    “请水春河伯!”祭司又嘶吼着喊了一遍。但除了雷声越来越大之外,还是没落下半滴雨。

    台下的百姓已经有些躁动了,王玉成向左重明偷来求助的目光,左重明摇了摇头,他并不会请神降雨。

    姜云殊突然走上了祭台,左重明反应过来想去拉她,却被姜云殊一个侧身避开了。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尬笑一声,攥紧了拳头。

    “下去!”祭司走到姜云殊身前,贴着她的耳朵说,“这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姜云殊伸手取下祭司的面具,“借用一下。”从没人敢对祭司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祭司竟然愣住,眼睁睁地看着姜云殊取下了他脸上的面具,露出了枯瘦的面容。

    姜云殊绕过祭司走到祭台上,她把祭司的面具戴在脸上,手腕一抖,无数根淡金色的光线从她手中生出,争先恐后地朝着天空中蜿蜒去。

    祭司背对着众人,随着姜云殊起舞,他手中的手鼓和铃铛也跟着响了起来,二者剧烈地抖动着,祭司几乎要拿不稳了。他有些惊诧地转过身来看着在祭台中央跳着祭祀舞蹈的姜云殊,瞳孔微微放大。

    “像一只蝴蝶。”许孟音看着翩翩起舞的姜云殊,由衷地赞叹道,赵肖阑和裴舟点了点头,显然是同意许孟音的说法。

    姜云殊今早穿着一身雷雨垂色的宽松衣袍,乍一看去与祭祀的衣服有几分相似,只是上面少了用来点缀的彩色的翎毛。台下的百姓的议论声更大了,他们看着姜云殊走上台,还带上了属于祭司面具。

    “这可是大事!能这么胡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双手颤抖着,指着台上的姜云殊,“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种事!”

    “这个女的怎么回事?”

    “诶,你们瞧她,还跳上了?”一个人指着祭台上的姜云殊喊。

    突然一声惊雷,闪电劈开了大地,照亮了看着祭台上人影的人群的惊惧的神情。。

    “祭天之礼,兼及三望。”姜云殊扯住一条红线,左手高举过头顶,右手向地上眼神,红线被拉开,倏忽间绷直,“冲风起兮,淘云浪之金光。”她话音刚落,平地风起,天上的云越发朝地面压地近了。

    “龙行五渊,佑我生灵~”

    “天命在地,救我枯荣~”

    “请山海应龙!”

    咔嚓一声,姜云殊身后地男祭司手里的手鼓从中裂开了一道口子,铃声也越发激烈。

    滴滴答答~

    台下那个说是胡闹的老先生,此刻面上满是惊讶,他抬起手来接住了落下来的雨滴。

    台下的众人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抬头看着天,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渴望。

    “这是什么声音?”突然有人问,他在雷声雨声中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他的疑问被另一个人的惊呼压了下去,他也跟着看去,只见那人指着一片云,他也看见了。

    ——那是传说中的龙。

    应龙在云层间游走,它所过之处草木皆绿,雨势也逐渐变大,它在天上盘旋了一圈,长啸而去。

    大雨也是在此刻稀沥沥地落下。

    姜云殊松了一口气,站在台上,正欲取下面上的狰狞面具,就察觉雨忽然停了。她抬起头去看,一名长发及脚踝的青衣女子,提着昏黄的灯笼,一步一个台阶,从云层中缓缓走出。

    地上的百姓见此异状跪了一片,诚惶诚恐地低着头,生怕惹得神明不悦。连姜云殊身后的祭司也不例外。

    全场没跪的只有二人——姜云殊与左重明。

    按理来说,姜云殊是该跪的,但她现在怀里揣着山海伏妖录,是万万跪不得的,毕竟山海伏妖录里面不乏与天女魃同为神明的山海神,姜云殊若是揣着这些沉眠的神明跪了,才是真的乱套。

    至于左重明,他本也是山海神兽,虽然不是神明,但也是受人供奉的重明神鸟。

    天女魃并不在意这些,她缓步走到姜云殊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就是聊苍的弟子?”天女魃朱唇轻启,如玉的指节握紧了白纸灯笼长长的手柄。

    “正是在下。”姜云殊恭敬地颔首,拱手道。

    天女魃点了点头:“我于三年前降下地界,惩治愚昧的水云镇人,如今三年之期已到,水云镇镇民已成活尸,仍旧不肯悔改,水春河伯水春白放走他们,有过,但他身死道消,此事也就作罢。”

    姜云殊瞳孔微微放大,她犹豫了一下,出言询问:“敢问,水云镇镇民已然是活尸,此番放走,会有何后患。”

    天女魃摇头:“并无后患,只是活尸早已死,肉身腐朽之时,魂魄也将消散。”

    是因为水春白放走了他们才会如此,还是就算当场烧死也应如此,姜云殊不敢问,因为她知道,但她不敢承认——下旨烧死水云镇镇民的宰相,她的老熟人——赵厌,是对的。

    “我也是时候长眠了。”天女魃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人间,她的身形开始消散,姜云殊摊开山海伏妖录,天女魃化为缕缕金丝,涌入山海伏妖录之中。

    山海伏妖录又多出来一页,上面是个身着青衣、提着灯笼的女子,她眉眼低垂,神色哀伤。

    姜云殊合上山海伏妖录,走下了祭台。

    台下的民众在天女魃消失后也起身了,此刻见姜云殊走下祭台,纷纷后退,给她让出了一条路来。左重明也小跑两步,跟在姜云殊身后。

    “娘,她也是神仙吗?”一个举着小兔儿泥人儿的总角孩童出声询问,稚嫩的童声突兀地响起,他的目前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同时觑着姜云殊,生怕她被自己儿子的闻讯惹恼。

    姜云殊并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她了,神明也好,妖怪也罢,总不过是她早已经不是人了。

    “要不多留几日?”知府王玉成时不时偷偷瞥一眼独自站在一旁的姜云殊。

    左重明掰着王玉成的肩膀把他摆正,让王玉成直视着自己,说:“老伙计,规矩你懂,别多嘴。”

    “我懂!”王玉成挑了挑眉,“城中的百姓自然不会乱说的。”“对了。”王玉成又补充了一句,“祭司让我转告姜姑娘,他的手鼓是要她赔的。”

    左重明:“……”

    偷听的姜云殊——忘了,尴尬地看看天吧。

    “行。”左重明掏出一袋银子就要塞给王玉成,谁知道王玉成摆了摆手,把银子推了回去。

    “祭司说——不要银子,想求个人情。”王玉成看起来也有些为难,他转头去看姜云殊。

    姜云殊思量一下,点了点头,此事确实在她,一个人情,只要不伤及人命什么的,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那就,一路保重!”王玉成把姜云殊他们送出了城门,送了近十里。

    “玉成兄,你也多保重。”左重明翻身上马。

    此去一别,山高水远,再难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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