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已至,街头巷尾早已张灯结彩,炮仗声不绝于耳,程府却一片冷冷清清。

    书房内,小侍端上了热茶,对正伏案阅卷的程汝成恭声道:“大人,公子在门外候着呢。”

    程汝成似乎没听见般地不予理睬,兀自翻着书卷,直到小侍斗胆又提醒了一回,才不急不慢地开腔。

    “那就让他进来。”

    他面上隐隐带着几分不悦,原本乌黑的两鬓因为思虑过重,不过几日已经褪得灰白,老态尽显。

    很快,一个清瘦公子便走进书房。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依稀可见皮下青紫的血脉。见着案边的老者,他微粉的眼皮微抬,半掩着一双阴郁的眸子。

    “父亲。”他躬身道。

    程汝成不甚顺气地摆摆手,眼角满是沟壑的眼睛冷漠地瞟了他一眼:“你的风寒可好得差不多了?”

    男子低声道:“劳父亲费心,已经好多了。”

    “嗯,那就好,”程汝成并没有放在心上,“本想让你去争一争仓司的位子,没想到钱大人居然看中了区区一个新人,好在有我的官职作保,才给你谋了一个起居舍人的官位,你略微做点准备,后日就进宫去吧。”

    “儿子谨听父亲教诲。”

    男子语调平静,面上没有多大起伏,仍是谦卑地低着头。

    程汝成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口没来由地蹿上一丝火苗。他粗眉一皱,从鼻间哼出一声粗气。

    “瞧你这副不成气候的样子,若真是我的冀儿,又怎会被旁人比下去。”

    他的心里气郁不平,当年携妻进京赶考,怎料夜里被贼人盗去了幼子,他本想着等仕途稳定了再开枝散叶,怎奈去年郎中委婉地提醒他不易再有子嗣,他便花了大量钱财差人去找冀儿。

    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冀儿,却偏偏在返京途中溺水而亡,一同捞上来的年轻施救者也溺水昏迷。他左思右想,反正二者年纪身形相仿,京中又没有人见过冀儿,索性来一出李代桃僵。

    毕竟两党愈争愈烈,都往朝中争先恐后地塞人。他作为守旧派的中坚力量,费了许多力气才得到陆有光的赏识,若是革新派就此宣扬自己绝了门户,不仅面上无光,他也不能给守旧派延续新人。

    “起居舍人虽然品级不高,但毕竟能够贴身侍奉陛下,指不定能得君恩荣而节节拔升,”他浑浊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而且你阿姊,不对,是昭仪娘娘也在宫中,你们互相有个照应准不会错。”

    任由他恩威并施,男子只是诺诺地应着。

    虽说他当初正是看中了他的听话顺从,但终日对着这副靡靡的样子终会烦躁。程汝成只觉得越看越胸闷,连连摆手道:“算了,你走吧。常言道'朽木不可雕也',我也不指望你能突然开窍,只是记得顺着我给你铺的路走。”

    男子离开了书房,院中的婢子小厮们满脸喜色,个个拿着刚领的喜钱给在府外等候的家人们送去作补贴之用。

    他站在人群之中,逆着人流显得格格不入,声声“少爷好”的虚声擦耳而过,他不过恍惚地应了几声。

    日光正好,他缓缓挽起袖口,小臂上赫然一个月牙形的烫伤疤痕,这是前几日在程汝成的监督下他亲手拿了热铁烫的,因为程冀幼时曾不小心被香炉子烫伤过,留下了这样的疤痕,而这也正是能被找到的依据。

    程冀,程家的希冀,这名字多好听,他自嘲一笑。

    谁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慕容哀。

    又有谁知道,那位真正的程家少爷,被他亲手溺死于水中,而他却能夺了他的气运,享受着这名利浮华的一切。

    两厢比较之下,他脸上显出几分狠厉之色——其实这两个名字他都不喜欢,一个本来就是他强行夺来的东西,另一个则是他一生洗不去的耻辱。

    慕容复镇守南夷,十年前战死沙场,而后北煞来犯,其女慕容昭昭毅然随叔父慕容清带兵讨伐。

    慕容清常年征战在外,终日与兵戈相伴,所以一直没有娶妻。彼时一个侍女趁他喝得半醉时偷偷潜入帐中,一夜承恩竟也怀上子嗣,慕容清只好给了个妾的名分。

    他自幼被遣送回京郊,慕容族并不待见他,自然也不会带他去结交什么贵人,他不过是一个肆意生长的野草,无人在意也无人过问,甚至连慕容清在北煞病入膏肓时都没接他们看上一眼,他们二十年的等待只换来一张薄薄的讣告。

    哀,悯也,痛也。慕容清到底悯的是他还是自己,又痛的是什么,早已不得而知。

    他唯一一次去慕容府,是因为慕容昭昭斩摩罗柯被封为将军而宴请全族。觥筹交错间,他头一次看到了他英姿飒爽的族姐,以及那个病如西子的族妹慕容鸢。众星捧月,他亦是其中一颗渺小的星子。

    也就是那时,慕容昭昭要替他改名,叫慕容莫哀,希望他能摒弃过往种种,来日向阳生长。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忘掉过去,就被赶到苦寒之地劳役三年,得慕容鸢所救才能重回京城。

    慕容哀止了泛滥的情绪,抬头看着碧蓝无云的天空。

    记得几天前的法场上,也是这样一个晴日,他看见了一个与族妹慕容鸢长得分毫不差的人,一个瘦小的侍从!

    他的内心种下了一个疑问:世界上,真的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而真正的鸢儿逃离北煞之后又去了哪里?

    *

    王府。

    当缕缕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在正在榻上酣眠的慕容鸢脸上时,她才怔怔地醒来。

    慕容鸢撑起身子,酌了一口冷茶醒醒神。因为今日是小年,她一早就起来做点心,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送了一小份,算是沾沾大家的喜气。她刚刚不过想在榻上休息一会,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她的眉眼间又续了一点淡淡的愁意——梦中那个咄咄逼人的异族女子是谁呢?

    正想着,门外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似乎仍在犹豫,在原地徘徊不定,却一直没有敲门。

    慕容鸢有些疑惑,径直走过去打开了门,却见江予怀正站在风口处,因着她的突如其来的举动抖了抖眼皮。

    “王爷为何不进来?”

    “我想着你可能在休息,省得打扰,”江予怀恢复一脸淡漠的模样,“也不是什么很难办的事情,就不必进去了,我说完了就走。”

    慕容鸢点点头,因为刚刚睡醒还有些倦意,半边身子懒洋洋地倚着门。风一吹拂,还未束起的青丝便飞扬缠绵,衬得那白皙的脸颊皎洁如月。

    一缕青丝差点攀到江予怀的袖口边,他的心跳猛然跳动了一下,只得赶忙倒退一步,下意识地扯下腰间的香囊嗅了嗅。

    慕容鸢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他们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之前这个距离不是没有发生什么事的吗?

    江予怀轻咳几声,仿佛从未经意般地继续说道:“陛下身边的陈总管送来了帖子,过几日要宴请百官和南夷王室,我不得不去。”

    南夷王室?

    慕容鸢心下思量,父亲死时她还年幼,依稀记得他虽然常年征讨南夷,但也曾对她和阿姊说过,南夷虽然地物稀少,但每个国民包括王室子孙都骁勇非常,渐有后起之势。

    她突然反问道:“此次南夷前来的王室中,可是有一位公主?”

    “对,是可敦大汗的小女儿,叫乌雅索娅,”江予怀的眉心微蹙,“怎么,你又做梦了?”

    “倒是做了一个梦,但梦中不见你我,不必担心。”慕容鸢浅浅一笑,教他松心。

    “王爷还有其他事吗?”

    彼时日光正好,她抬起手遮着晃眼的晴光,发丝飞扬,双眸如泉。

    江予怀别过眼,盯着一旁的地砖闷声道:“你今日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

    慕容鸢无辜地眨眨眼。

    他仍然不看她,只是低声又道:“今日是小年。”

    她也依旧是一头雾水:“小年……怎么了?”

    “你给他们都做了甜枣糕,”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听说全府上下都有,就连林叔的阿黄都有一份,唯独我没有。”

    慕容鸢的眼里充满错愕,下一秒不禁笑了出来。阿黄是林叔养的看后门的野犬,性子桀骜不驯得很,几乎见人就狂吠不止,唯独她去逗它玩时乖巧温顺,所以她也给它做了一份肉糕作为嘉奖。

    但唯独忘记了王爷的那份小年贺礼。

    她止了笑,心情正好:“那王爷想要吃什么,我去做。”

    江予怀依然死死盯着地砖不放,连这一片地面上哪里有点裂痕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既看不惯扭捏之态,一时有略微有些难为情,几番挣扎之下,才终于吐了几个字。

    “我想吃甜枣糕。”

    “哦——”

    慕容鸢的尾调拖了长音,听起来有几分促狭,“原来王爷喜欢吃甜食呀。”

    江予怀并未出声,但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几乎微不可见。

    他其实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欢吃甜枣糕,还是喜欢吃她做的甜枣糕。又觉得这二者没什么区别,自己的疑虑也未免太过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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