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前两日,皇宫为了置办君宴,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

    来去的宫人正搬着花草妆点大殿,其中一人不慎手滑,盆盂碎片迸了一地,绿牡丹的根茎也已残损。

    “大胆贱婢,此次君宴如此重要,你居然这般毛手毛脚,胆敢误事!”

    尚仪局的掌事厉喝一声,抬起手来正欲掌嘴,那个宫女就跌跪了下来,不停磕头求饶。

    “昭仪娘娘饶命,奴婢一时失手才打碎了花盆,要打要罚都认,但是全家人都靠着奴婢的月钱过活,求您能留一条小命。”

    宫女的额间渗出点点血丝,她泪眼滂沱,眼里是止不住的惶恐。

    坐在院中的美人抬起了头,一对细眉弯长如柳叶,含烟目里常盛一汪柔情似水,眉间一颗粉红小痣更添几分娇怜。

    她莲瓣似的粉唇轻启,温柔的声线婉转:“不过一株洛阳异季牡丹罢了,御花园里多的是,你再去抱一盆来便好。”

    “多谢昭仪娘娘!”

    宫女如闻天籁,直道昭仪娘娘佛面善心,又接连磕了几个头,在掌事恶狠狠的注视下连忙赶去抱花。

    女子的手支着头,正欣赏着满殿铺陈着的奇株,却见不远处一袭月白色的身影走来,对她恭敬地行了个礼。

    “昭仪娘娘安。”

    美人粉面含笑道:“我说哪来的人会想起我,原是冀儿来了。”

    慕容哀抬起头,快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名义上的“阿姊”,她的眉眼总是含笑,看起来一副很好相与的模样,但他谨小慎微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总感觉那笑意只是浮于表面而从未达到眼底。

    “听说父亲大人前几日告病在家,如今可好些了?”

    “郎中已来瞧过,父亲前几日不过是思忧过重,心神难济,眼下已经调节好了。”

    “那我便放心了,”程惜筠似乎并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程冀,维持着一向温柔的模样,语气热络,“你才进宫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尽管说,虽说你自幼离家,又偏偏落了水落下一身寒凉病根,但好事多磨,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娘娘说的极是,”慕容哀环顾四周,众人皆忙碌非常,洒扫亦有之,布罗装点者亦有之,“君宴安排如此繁忙,又要接见南夷使臣,怎的淑妃娘娘全都交给你来盯着?”

    “她不过是见我终日待在暖春轩里无聊,便叫我出来帮着打理一下,教我掌掌眼,顺便也见见世面,”听了他的话,她不急也不恼,从一旁的婢女绫罗手上端过一杯热茶递给他,“何况小殿下年幼,也离不得人照顾,我福薄命弱,进宫几年都未有子嗣,也当为后宫尽尽力,你不必担心。”

    “娘娘尽心尽力,只可惜最后这些功劳都只属于淑妃娘娘一人独占,您又能得了什么。”

    慕容哀似是替她感到不平,将茶盏又放回到绫罗手上,复而轻声道:“方才陛下正在午歇我才得空来看看娘娘,现在也耽搁了些时刻,是时候该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望娘娘。”

    程惜筠柔柔地点着头,站起身目送他离开,瘦弱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更加单薄,好似一株弱柳不堪折枝。

    待他走后,她的脸色就冷了下来,夺过绫罗手上的茶一饮而尽。

    “父亲大人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救回一只豺狼还眼巴巴地养在身边。”

    程惜筠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才不管这个突然冒出的“弟弟”是真的假的,总之都不过是程家的棋子。

    只可惜自己派人将程冀撞下湖,父亲遣的人偏偏还把救人者给捞了上来,那人命还挺硬,居然能活过来。

    只是,他似乎知道那日是她特意动的手,她派出的人也告诉她程冀落水时尚有力气挣扎,只不过施救者去救他时越游越吃力,二人都因体力不支而溺水。

    既然各有各的把柄,只希望这个新弟弟能依然保持着这份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眼波流转,露出一分与清丽的外表不相融洽的阴鸷。

    “他虽然聪明,但太过小心,我再怎么傻也不可能在宫里对他下手,也不会因为他几句挑拨就心生怨怼,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程惜筠冷冷将茶盏推到绫罗手上,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的水渍:“他身上的气度不像是一个难民那么简单,这样的人做程家的棋子可惜了,既然咱们也动不了他,倒不如让他成为我的人。”

    “娘娘聪慧,”绫罗似是想起什么,又道,“方才陈公公来过,说是陛下今夜想歇在娘娘宫里,奴婢暂且拿话掩过去了,只怕他一会还会来一趟,您要怎么回?”

    程惜筠甩了甩帕子,面色上露出一分嫌恶:“就说我来了葵水,不宜侍奉。”

    要她去侍奉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她每次光想着就反胃,更何况为了打消淑妃的疑虑,她在事后都会偷偷服用避子汤,导致每次来葵水的时候小腹都疼痛难忍,还不如找点借口掩过去。

    “诺。”

    绫罗轻声应着,贴心地为她捏着肩膀。

    *

    王府今日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江予怀和慕容鸢得了消息赶到时,正看见许久不见的怀若谷斜靠在榻上,一手提溜着鲜果往嘴里丢,一手捏着热乎的糕点,时不时地咬上一口,满脸的惬意享受。

    见到慕容鸢,他眼前一亮,忙用袖子擦去嘴角的渣滓:“你就是林叔说的那个心灵手巧的小厮?”

    慕容鸢点点头,后者却厚脸皮地指了指糕点。

    “你的手艺真好,这盘点心快没了,你那还有吗?”怀若谷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沉思片刻:“小厨房里倒还有剩一些新做的甜枣糕……”

    “不准!”

    见二人看过来,江予怀意识到有些不对,轻咳一声掩饰道:“你小子几个月不见得来我府中一回,一来就尽使唤我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来还不是为了给你送药,都没向你讨药钱,吃你一点点心怎么了?”怀若谷不满地咂咂嘴,“祝枝,你看他这人这么不好相处,不如跟我走吧。”

    “跟你走?”江予怀不屑地冷哼一声,“你终日里在山野里奔走,要她同你一起做匹野马么?”

    “你!”

    怀若谷愤愤甩袖,但还是擦净了手,从药箱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又示意江予怀把手伸过来。

    片刻后,他抬起扣在江予怀腕间的手指,收回脸上嬉笑的容色。

    江予怀倒是不感意外,轻描淡写道:“是不是蛊毒又深了?”

    怀若谷瞥了他一眼,轻轻点点头。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你束手无策的病,”江予怀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这个神医也不是那么名副其实啊。”

    怀若谷轻叹一声,只是摆弄着那些药瓶子,嘱咐道:“这个绿色的小胆瓶里装的是补充香囊的醒神香,这个蓝色的松石瓶里装的是还魂草,能压一压你体内的蛊毒。”

    江予怀收下药瓶,突然推了一把慕容鸢,后者不由地踉跄了一下,半侧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他容色淡淡,语调平平:“你也给她瞧瞧吧。”

    怀若谷应了一声,举手搭脉后面色忽然变得凝重,眼上却透着几分疑惑。在旁边二人充满焦灼的眼神中,他细细斟酌着说辞,半晌,才开口问了一句。

    “祝枝……可是女子?”

    “是。”

    慕容鸢正犹豫着,却听见一道清冷的嗓音帮她应了。

    “那就好,那就好,”怀若谷舒了一口气,谁知道他刚才差点就被在男子身上诊出阴脉而吓死,“你从娘胎里就带了一点不足之症,虽说成年后应该并无大碍,但你又被寒气伤了底子,日后还需好好调养。”

    说完,他起身取了笔纸,写了一些滋补的方子递给慕容鸢,后者轻声道了声谢。

    怀若谷又突然想起近日所闻的京中种种不甚太平的异事,反问一句道:“听说自从刘仓司因贪污官粮畏罪自尽后,太子殿下最近也想整改漕运?”

    “没错,但我和他商议几番,都没有合适的人选。”

    江予怀微微凝眸,愿意去粮道署的官员本就不多,其中又难免有些人抱着有利可图的心思,恐怕也不会认真做事,所以这件事已经让他头疼已久。

    “倒也不是没有人选,”怀若谷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觉得小魏大人就挺好的,有志气,做事也认真……”

    “不可。”

    江予怀下一秒就打断了他的话:“漕运是苦差事,而且他素日与我走得那么近,钱侍郎向来讨厌两党的人,断不会轻易给他授了文书。”

    怀若谷也沉默下来,其实江天成正是监国时候,大可以自己封官,只是没有吏部的任官文书,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想必身为翰林学士,本就对这种礼节等级特别重视的魏淳风也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离京,只为做一个小小的斜封官。

    几人正思虑着,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啪嗒”异响。

    慕容鸢一抬头,却见魏凌正愣愣地站在门口,原本提在手中的两提礼盒也躺在地上,里头的果脯点心都滚了出来。

    她轻轻唤了一声:“小魏大人……”

    魏凌听见她的声音猛然回神,却像中了邪般地慌忙逃走,只剩下三人兀自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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