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即逝,恍惚间便到了大年三十。

    酉时,偏殿中。

    暮色霭霭之中,面前的中年男子絮絮叨叨了大半刻钟,丝毫没有住嘴的意思,柳银川眉头微微一皱,心头的燥意忍了又忍,才没有打断他。

    “所以说十一娘的案子你还是太冲动了,”王绪明废了半天口舌,都觉得嗓子干得发痒,又呷了一口碧螺春道,“君宴戌时才开始,陛下却宣你我酉时入宫,定是为了十一娘的案子来问责的。你才会京城不久,一会可得放机灵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他从桌上拿起一块羊乳酪子吃了,又好心递给柳银川一块,后者却偏偏错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下官明白,不必大人多费口舌。”

    被他拿话堵了,王绪明也不觉得尴尬,兀自将糕点送入自己得口中,一脸惬意地眯起眼睛:“都说天下最好的厨工都在宫里,难怪这宫中的点心就是美味,还有这上等的碧螺春,泡出来的茶水又香又纯,柳少卿觉得如何?”

    柳银川本就无心吃茶,更不想和他待在一起,此刻便是面无表情地回道:“下官福薄,不似大人闲情逸致,吃不来这些上好的东西,只喜欢喝点芥野尖泡的水罢了。”

    芥野尖,顾名思义,是生长在山林间的一种野草,只有嫩芽的尖端可以食用,味道清苦绵涩。但贫寒人家买不起茶叶,每每要招待客人时,就会上山去采点芥野尖回来泡水喝,好歹能比白水多点滋味。

    他被放逐出京,去下州做官时,时常视察民生,那些百姓便拿这些芥野尖来招待他,京人所不齿的山间野草,到了土地贫瘠的边陲之地,竟也算珍贵之物。

    “芥野尖?那可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也喝了不少呢,”王绪明似乎听不出来他话中的讽刺之意,反而面容溢上了怀旧之色,“不过京中的茶水点心吃得多了,一时之间竟也想不起来它的味道如何,真是可惜。”

    柳银川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喝过还是只是信口胡诌,总之他有些坐立不安——要他与这样一个愚钝馋嘴的痴人独处一室,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他正想着,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二人一起抬眼,正看见满脸高傲的陈树揣着手迎来,扯着嗓子喊道。

    “圣驾到——”

    “参见陛下。”

    二人连忙跪下,余光看着那一抹黄色身影擦肩而过,径直坐到了上座。

    “两位爱卿请起。”

    “谢陛下。”

    二人又各自回了原座,一时寂静无声。

    乾清帝脸上挟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在那下垂的皮肉上扯起来的嘴角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王卿,你素日里能说会道的,怎么今日见了朕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还是说是到了殿前也不愿开你的金口?”

    “臣哪有那个胆子,”王绪明憨憨一笑,抬起手来,给自己的左右脸轻扇了两个巴掌,权当调笑道,“陛下您也知道,微臣一向嘴馋,刚才用了宫中的一盘羊乳酪子,那滋味真叫一个绝,这会臣还在嘴里细细品着呢。”

    “哪用得着这么憋屈,一会叫他们给你都装在食盒里,回府慢慢吃去,”乾清帝朗笑几声,似是不经意般又提了一嘴,“王卿胃口这么好,还想从朕这里讨点什么东西回去啊?”

    王绪明圆溜溜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献宝似的拍了拍身上的青灰软缎夹棉袍。

    “新年将至,微臣这一身衣袍也旧了,不如陛下赏臣一件新的吧。”

    “赏,当然要赏!”乾清帝伸出指头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顿,话夹锋芒,“十一娘的案子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百姓都说汝霖王是清正公明,柳少卿是包拯在世,你是堂堂的大理寺卿,朕若是不赏,还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他虽是笑着,但眼里却覆着一层坚冰。

    若如他们所说,搜查玉林观的江予怀是清正公明,处死慧觉的柳银川是包拯在世,那亲口下旨修建玉林观,又亲口擢封慧觉为主持的他算什么呢?昏君吗?

    听出皇帝话里的有意针对,柳银川脸色一变,正欲起身解释时,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给按住了。

    他不解地侧过头,却见王绪明还是满面春风,轻松就接过话头:“陛下此言差矣,微臣时常混迹在在市井之中,朝夕听到的都是百姓们赞颂皇恩浩荡,都说是那慧觉该死,居然辜负圣意。”

    他话锋一转,又是百般奉承:“再说了,如果没有您下旨编纂的《光熙大诰》,十一娘怎会有机会伸冤?倘若要论功劳,也是您同意柳少卿回京的,您之英明神武,生民谁人不知,谁人不颂啊!”

    他的话虽然有点谄媚讨好之嫌,但柳银川听出他话里话外都在为自己开脱,不由地一怔——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王绪明吗?

    “瞧瞧,朕真该封你的嘴为大梁第一名嘴!”

    乾清帝这回是真笑了,只觉得心中郁气舒缓不少,就连眼角纵横的沟壑都舒展开来,“今儿是大年三十,本就是个喜气的日子,赏上加赏也是好事,等一会君宴散了,你们想要什么,尽管跟陈树提去,朕统统答应。”

    王旭明喜不自胜,忙拉着柳银川起身道:“臣等谢陛下恩赏。”

    乾清帝也懒得跟他继续扯皮,面带倦色地摆摆手道:“好了,朕也乏了,君宴还没开始,你们先去御花园散散心吧,洛阳新进了一批双色牡丹,你们去替朕看看品色如何。”

    “臣等告退。”

    柳王二人对视一眼,双双退下。

    *

    晴空万里,碧穹无垠。御花园里奇花异草琳琅满目,芳香馥郁,但柳银川却觉得万色皆暗,无心欣赏。

    他抬头一看,王绪明正滑稽地撅着身子徜徉在花海中,一会俯身嗅嗅这株,一会抬眼瞧瞧那朵,倒是十分享受。

    心绪交迭,柳银川的眼中晦暗不明,他才发现王绪明身上的衣饰是京中前几年才时兴的料子,现在早已过时,而他从未注意过。

    他踟蹰片刻,才走到王绪明面前,颔首诚恳地说道:“今日柳某人多谢大人解围,从前是我眼不识珠,多有得罪,望大人海涵。”

    “柳少卿真会说笑,我何时帮过你,你又何时误会过我呢?”

    王绪明随心一笑,伸手一指,指尖那端正对着一株双色牡丹,向阳面红艳如血,可背阳面却洁白如絮。一花分两色,一至阳,一至阴。

    他摇头感慨道:“不愧是牡丹名都洛阳,竟能培育出这般奇花。我来时因只见阳面,以为它不过是一株泯于普通的红牡丹,现在看见阴面才知它居然一花两色,美哉,美哉!”

    见柳银川沉默地站在原地,他乐呵呵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柳少卿,这朵花,这回你可是看清楚了?”

    “自然清楚,”柳银川心思通透,立马悟出了他的话中深意,低声恳恳,“柳某谨记大人的教诲,以后未知全貌前绝不妄下定论。”

    王绪明并未介怀,反而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高了半尺有余的青年,似他从前一般傲骨铮铮。

    他赦免伍生的那日,若没有他的暗中授意,怎么能让人轻易就出了刑狱?那伍生原本就是他从刑部那里夺来的,本可以草草结案将其处死,但他看着那个小伙子的残腿,硬是判成疑案保下他一条小命。

    他语重心长道:“柳少卿曾为大义甘毁前程,我等佩服至深,只是你锐意太甚,容易为世俗所不容,须知激流勇进之时也得暂避礁石锋芒,如此既能保民,又能自保之。”

    既能保民,又能自保么?

    柳银川看着那株迎风飘摇的双色牡丹,一时思绪纷纭。

    *

    很快,夜幕四合,华灯初照。

    笙歌渐起,舞袖凌云。慕容哀早已到殿内等候,他特意挑了一处灯火昏暗、纱幔遮掩的位置暗中窥视,宛如一头在黑夜中张开獠牙,时刻等待时机的豺狼,不知何时就会张开利爪,将猎物拆分入腹。

    待百官纷纷就坐,他才终于见到前几日看见的那张令他倍感熟悉又诚惶诚恐的脸,那人正垂手站在江予怀的身侧,面色平静,安静无言。

    依稀间,他听见江予怀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祝枝,”江予怀看着身旁一脸出神的人儿,那双澄澈的眼睛倒映着莹莹烛光,动也不曾动过一下,“你怎么了,在想什么事?”

    “左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没什么大碍。”

    慕容鸢回过神来,按下心头攒动的不安,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环顾四周,各色官员正相互攀谈寒暄,似乎无人在意他们这个角落。可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一道视线始终在监视着自己,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角落里一双阴郁的眸子里带了点狰狞的笑意。

    祝枝么……

    有趣,现在的故事发展,远远比他想象之中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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