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烛火不堪夜风吹拂发出的呜咽之声,就连陈树一时也愣在原地忘了出声。

    只见木筒里空空如也,而青色的地砖上却一前一后地躺着两支羽箭。

    成格尔的脸色青白交错,他方才过于紧张,羽箭不小心脱了手,半道便落下了,可到慕容鸢时,她明明应该觉得胜券在握才是,却偏偏也投出筒外。

    他的脸颊火辣辣的,随便一个老手都能看出那个小少年在刻意退让,这比教他输了还要难受。

    “使臣大人好功底,奴才纵使使出了浑身气力,也只能打个平手。”

    慕容鸢兀自捡起羽箭,面上带着一点惭愧之状:“既然无输无赢,便也无奖无罚,只是奴才庆幸能随王爷入宫,才能有幸赏到昭仪娘娘的仙乐和乌雅公主的鞭舞,中原有一句古话叫作‘礼尚往来’,想必两国邦交之乐也当如此。”

    听了她的话,众人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若是慕容鸢赢了,一个奴才却拂了一国使臣的面子,这到底不合适;若是她输了,那便要随着乌雅索娅回南夷去,她也不情愿。

    如今打成平手,无输无赢,乌雅索娅也讨不了她为奖例。更何况她刚刚把乌雅索娅的鞭舞说成是对程惜筠的曲子的回礼,两国邦交如是,教人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慕容哀站在帷幕之后,注视着眼前这个处乱不惊的侍从,任由众人喧哗纷纷,她嘴角微勾,十分坦然自若。

    看着她的洞若观火,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眼前仿佛又回到慕容昭昭封将庆典那日,他难得得到了帖子,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赴宴,却被一群从未见过的族兄弟们包围着要给昭昭敬酒。

    众人争先恐后,希望能搏得慕容昭昭的赏识,他却被人群推搡到一边,不仅摔散了发髻,还失手将酒杯打落至水池中。

    在一片哄笑声中,他那原本就十分难堪的旧衣沾上了灰尘,更显得他灰头土脸。他含着眼泪抬头,看见慕容昭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羞愤得想落荒而逃。

    下一刻,却从人群中站出来一个面容娴静的少女,眉眼弯弯,轻柔地扶起他说道:“古人云‘曲水流觞’,可避邪祟,族兄为阿姊祈福祛晦,是一片好心,诸位兄弟又在笑什么呢?”

    那时的他不禁错愕,看着那一身洁白纱裙被无辜地沾染上一道泥痕,她却没有半点嫌弃。

    对于她的解围,众人更是不吝夸赞。可慕容鸢的伶俐聪慧,不计身份,更让他自惭形秽。

    乌雅索娅一言不发,乾清帝内心却非常满意自得,慕容鸢毕竟是他们大梁王爷的近侍,岂能因他国公主轻轻一句话就要了去?她的做法不仅合理而且合礼,更显出大梁的气度。

    于是他故作活络地说道:“既然双方平手,到时候朕再命人准备点别的东西送给公主便是。聚首不易,良宵难得,各位都回座吧,再歌,再舞!”

    丝竹又响,众人纷纷落座,慕容哀的视线也渐渐随之收拢。看着那站在江予怀身边的瘦小身影,他的眼底带了点狠戾。

    慕容鸢逃离北燕城之前曾经说过,她将回京去查明当年真相,可他到京城后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音容相似性格相同的人,很难不引起他的怀疑。虽然传闻江予怀有恐女之症,但保不齐是他刻意伪装或者有什么克制之法,反而能将她给藏住。

    慕容昭昭刚愎自用,白白葬送一族荣耀,慕容鸢又孤掷一注,去赌一个结局已定的真相。若是暴露出慕容余脉都逃出了北燕,那他现在的仕途都将灰飞烟灭。

    更何况,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慕容哀就算了,如今他可是程府公子,一个不被慕容族承认的孽子,怎能比得上程府独子的地位?

    思绪明灭间,他咬紧牙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祝枝,不能留!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一回头,看见鬓毛稀松的陈树冷哼一声,睨着眼瞧他:“小程大人,此次君宴非比寻常,你在这不好好笔墨记录就罢了,怎的还发起呆来?到时候要是陛下问罪,别怪洒家没提醒你。”

    他连连称是,连忙又拿起搁在一边的笔在册子上涂涂写写,看着陈树半扭着身子趾高气昂地回到乾清帝身边,指尖紧攥,险些捏碎了笔杆。

    任何人都瞧不起他,慕容族是,程府亦是,现在就连区区一个阉人都敢对他颐指气使。

    等着瞧吧,他会一步一步往上爬,甚至高过当初慕容府的荣耀。终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边,向他摇尾乞怜!

    殿中觥筹交错,陆有光由侍从扶着,端着杯盏缓缓走到魏淳风的身旁,后者一见是他,忙就要起身来扶,却被制止了。

    陆有光自个儿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艰难坐下,半是寒暄半是调笑道:“魏大人今日看起来满面红光,莫不是因为最近喜事连连?”

    魏淳风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陆大人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翰林院事务繁多,我日夜埋头案牍之中,窗外之事都置若罔闻,何来的喜事啊?”

    “哎呀,那可就不对了,”陆有光面色掠过一丝疑惑之色,“方才我和钱侍郎交谈,他跟我说令公子不日就要调到济州粮道署去,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魏淳风环顾四周,看着魏凌正坐在江予怀身边谈笑言欢,眉头不由一皱。

    作为一个新人,出京为官可不是什么好事,白白蹉跎了几年光阴不提,也不是谁都能像那柳银川,有机缘能再回到京中的。

    “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自然不是陛下的意思,听说是令公子亲自请示的,太子殿下已经同意了,”陆有光叹了一声,“不过令公子与汝霖王走得太近,钱侍郎那……可就不好办了。”

    “他?真是荒谬!”

    魏淳风不由地将酒杯重重落在桌上,声音饱含怒意。

    他自然知道吏部尚书张显过完年节就要致仕归家,到时候八成是钱东旭坐到那个位子上。陛下向来忌讳党争,所以同为世家的沈瑜被贬为庶人,而他却能安然坐在翰林学士的位子上十数年,便是因为他独立于两党之外,只认皇帝亲授的文书。

    而乾清帝当初调配钱东旭当吏部侍郎,就是因为他虽然也主张变法改革,却是听从于皇帝的意思,并不归于以江予怀为首的革新派内。

    眼下正是关键时期,自己的儿子偏偏平日里和江予怀走得那么近,没有皇帝的授意,他自然不会冒险授与任官文书。

    魏淳风一向儒雅温和的面容有了一丝挣裂——他素日自诩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现在自己的儿子却要去做一个斜封官,跟那些卖官鬻爵的人并无区别,岂不招天下人耻笑!

    他忍下心头攒动的怒气,端起酒杯敬了陆有光一杯:“多谢陆大人提醒,我敬你一杯。”

    “魏大人此言差矣,你我同僚多年,仕途不易,我当然得提醒你莫要以身涉险,”陆有光微微一笑,举起杯盏饮尽,“喝酒误事,恕老夫以茶代酒。”

    二人惺惺相惜间,一个宽额阔面的青年走了过来,他作了个揖,有些腼腆地挨着二人坐下。

    “小官张仲才,久仰二位大人盛名,故来敬几杯酒以表敬意。”

    “原来是小张大人,你才上任就整改好了粮制,真当是年少有为。”陆有光有些吃惊,欣赏之色溢于言表,倒是非常高兴地又往杯中倒满了茶水一饮而尽。

    魏淳风面色却不太明朗,他饶是想着,若是仓司的位子还空着,魏凌想去管粮储之事就算了,可偏偏要出京赴粮道署,差事又苦又没有什么前途可言。

    于是他故意忽略张仲才高举的酒杯,偏偏自己一饮而尽,带着几分借酒消愁的郁闷。

    张仲才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他何时惹到过这位魏大人了,为何莫名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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