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大雷音寺】

    佛祖已经记不清距自己在菩提下顿悟成佛过了多久了。

    斗转星移,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佛陀,却没能真得普渡众生。即使这宇宙洪荒无时无刻都有世界崩塌,又每时每刻孕育出新的世界来,可只要孕出了人,便依旧充斥着数不尽的欲孽和罪业。

    看着这三千世界的人间皆是如此,他只觉得失望。

    世人皆说佛六根清净、断了七情六欲,自是没有烦恼,可世间哪有生来便是佛的?即便身至佛门至尊,拱卒也依旧剔不尽五仙五虫中的人性;可若真连这一丝人性都没了,又何来心怀慈悲呢?

    但就是因为这一丝人性,让你也会有喜怒哀乐,甚至恐惧。

    一千年前,便是那石猴大闹天宫之时,众人皆知是玉皇大帝命二位神官把佛祖请去对付那泼猴。所有人都敬畏佛祖法力雄厚,仅一掌便浇灭了那泼猴的嚣张气焰,化作五行山把他从九重天压到了凡间五百年;可没人知道,看似轻松一掌,代价是佛祖用来镇压石猴的左手筋骨寸断,就连他的金身法相都破了大半。

    为此,佛祖足足养了五百年,直到三臧救出那泼猴收为弟子,他收回了五指化作的五行山,他这左手才勉强恢复一二。然而,直到如今,他的左手还是时不时会隐隐作痛。

    佛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恐惧过了——从古至今,你度过了无数岁月,唯有二次心生惧意:一次是洪荒时代引起天地浩劫的那位枭雄,第二次,便是五百年前初见那泼猴时。

    明明只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个精怪,佛祖却从其身上看到那位的影子。他不是没仔细推衍过,却只看出那泼猴是个金命,其余竟一片模糊。他究竟没有再造下杀孽,毕竟石猴命格尚在五行之中,只此,便不可能是那位。

    何况,那位可是佛祖亲眼看着消散于世间的,杀其之刃更是……天地大道怎会允许再出现一个能毁天灭地的怪物?

    可圣人六感通达,那滔天的惧意绝非错觉,佛祖依旧不放心。恰逢金蝉子的真灵被自己贬下凡去,佛祖早便算出金蝉子转世十次方可重归极乐,这才有了那泼猴被压在五行山下的五百年。

    佛祖本想引那泼猴皈依佛门,可那泼猴真随了三臧后,佛祖却更加心神不宁、夜夜难寐。

    其实诸天神佛心中看得明白,若非佛祖精心算计,肉体凡胎的三臧如何能收得了四位本领高强的徒弟?若非佛祖助三臧凑齐了五人五行,三臧又如何能过得了九九八十一难?那观世音菩萨赠予三臧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狮驼岭的金翅大鹏雕,取经路上无数机缘与劫难,哪一件没有佛祖这位昔日师尊的手笔?

    佛祖更是明了,他确实想让那泼猴护着自己的弟子顺利取得真经,可若不是为了对付那泼猴,以三臧与佛门的缘分,又何需受九九八十一道磨难?只是没想到,那泼猴的命竟这般硬。

    明明是这三千世界中的集大智者,可已过千年,佛祖仍看不穿那泼猴的命数。

    “悉达多,为何世界只有无尽苦难?”

    恍惚之间,佛祖仿若听到有人问你,那声音不悲不喜,只有满满的疑惑。

    佛祖并未急着回答,他不确定这个稚嫩的声音是不是在问他。“悉达多”这个称呼太过遥远了,远到他几乎要忘了,这是他的名字。

    另一方面,佛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答这一问。若他还是数万年前那个凡人悉达多,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解释,可他如今已是万佛至尊。在这高位上坐得越久,反而越不知道苦难为何物,消弭世间一切苦厄已然成了佛祖的一道执念、一个习惯、甚至一句话。

    许是失望自己默不作声,那声音又换了副腔调,对佛祖的称谓也换成了熟悉的尊号,可态度却极尽嘲讽:“世尊?”

    明明只两个字,佛祖却觉得犹如万千山岳压向自己,逼他不得不使出全力与之抗衡——终于抬眸,映在佛祖眼前的却并非问他、疑他之人,亦非他命弟子请来的斗战胜佛,而是八部天龙广力菩萨敖玉之妹、西海小公主敖昔。

    敖昔本是仙家,按理说是不该来西牛贺洲这佛门净地的,可他那自幼便天赋异禀、被西海龙王寄予厚望的三哥竟真皈依了佛门。自修成正果后,敖玉除了每逢父王生辰会回西海祝寿,余下的时光都留在了大雷音寺的化龙池下潜心修炼。

    其实在修成正果后,敖玉本念着旧日恩情欲去紫竹林修行,却被观世音菩萨婉拒了。观世音菩萨只说过去不过偶然善举,能点化敖玉与佛结缘已是祂之功德,且敖玉与祂已同就菩萨位,不合规矩。见敖玉实在坚持,观世音菩萨便劝他拜入佛祖座下修行,敖玉这才来求佛祖。

    敖玉找上门时,佛祖是诧异的,却也没有拒绝敖玉的理由:当日观世音菩萨救下即将受刑的玉龙三太子本就是佛祖授意,不然怎会如此之巧、偏偏在路上听见了敖玉的求救?只是这观世音……许是叫佛祖自己去承这往日因果罢。

    佛祖曾问过敖玉为何不回西海,又或是继续跟着三臧修行,谁知敖玉将佛门戒律说了个一清二楚,竟真作出一副诚心礼佛的样子。

    仔细想来,敖玉是被他那龙王亲爹亲押上九重天治罪的,自是不愿再回西海;他那成佛的师父所修的是念报福果,而敖玉师兄弟几个都是善肉身法术的,三臧那功德殿也确实不是个合适的去处;再加上敖昔之事算是西海承了佛祖一份情,多年以后由他这个做哥哥的还,倒也无可厚非。

    便是因此,佛祖在五百年前留下了敖玉,因他生于海中,佛祖特意将大雷音寺正西方的一处灵泉赐予敖玉居住,泉名化龙池。化龙池本就在大雷音寺西处的灵根上,看着不大,却是西牛贺洲所有泉流的源头,灵气汇聚;池底虽比不得西海无涯,也算得上辽阔了,只当是对他一路化马、兢兢业业的嘉奖。

    也就是从那时起,大雷音寺时常会多一道娇俏的神族女子的身影。

    敖昔时常来此,与守着寺门的几个声闻早已认得熟络,那些声闻看见她便知她又是来找八部天龙广力菩萨的,互相换了个礼便放之进了大雷音寺。大雷音寺毕竟是佛门至尊佛祖的居所,敖昔本着礼仪、也出于幼时佛祖赐她的一场恩情,每次来寻敖玉都要先去正殿拜见佛祖,此次也不例外。

    佛门不似九重天或水晶宫那般有兵将严防死守,故而敖昔一路无阻地行至拉雷音寺的大殿。大殿内金碧辉煌,虽有穹顶,却似连着天般辽阔。今日本就不是什么时节,敖昔来得也正是时候,殿内除了佛祖并无他人。

    “参见世尊。”敖昔常来此叨扰,自然能将佛礼行得标准,可一向平易近人的佛祖却并未搭理她,于是又试探着唤了声,“世尊?”

    佛祖抬眸的同时,敖昔骤然感到一股窒息的威压落在自己身上,即便瞬间便消散了,还是令她湿透了衣衫。

    “敖昔公主?”佛祖面带笑意,仿佛不知方才一瞬,“公主还是这般多礼。”

    早在敖昔来拜过自己几次后,佛祖便已破例允准她可自由出入化龙池,也劝过无数遍不必回回来拜过自己再去找敖玉,可这姑娘偏是礼数周全,未曾有一次落下。佛祖倒也不是烦她,恰恰相反,因昔日救她之因,造就了这位神族公主佛缘深厚,这是佛祖喜闻乐见的事,然她着实来得……太勤快了些。

    “世尊之恩,敖昔永不敢忘,哥哥常常教导敖昔知恩图报,敖昔怎敢失礼?”敖昔恭敬答道。

    这恩倒不是因为敖玉,而是切切实实施由佛祖于敖昔身上的:敖昔初生时便奄奄一息,西海龙王寻了好多法子都没有办法,无奈之下才求来西天。其实佛祖在当初并没有多少把握能救活敖昔,可也许是天可怜见,敖昔健健康康地活到了现在,西海确是因此与西天结缘。

    “不过一段善缘,公主无需挂念。”这段救恩在佛祖并非什么大事,只欣慰地对敖昔点了点头,“也罢,既已礼,便去罢。”“敖昔告退。”

    本就只是拜见,敖昔闻言再次行了个佛礼,退出了正殿。

    看着敖昔离开的身影,佛祖叹息一声:敖昔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亦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员,但愿他昔日所忧不会成真;可若真走到那一步,未尝不是好事……

    踏出大雷音寺的殿门前,敖昔还是没忍住远远回望了佛祖一眼。

    虽他尽力隐藏,但敖昔分明看到佛祖在看见她时眼底闪过了一丝……失望?还有他的诸多异常:佛祖可是万佛之尊,若是平常,在敖昔刚到大雷音寺他便已然知晓,今日怎得连唤了他两声才反应?更别提他抬眸的那一瞬,若非身上冷汗尚未干透,再看佛祖那和蔼又庄严的模样,敖昔都要以为适才是自己癔着了!还有刚进大殿时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与尽力藏着的阴霾,这是敖昔第一次在这尊古朴无波的大佛脸上看到这般神情。

    短短一日,敖昔遇见的所有人与事皆有异,如今她只盼着三哥不会如此,出了大雷音寺后便跃入了化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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