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规矩严,她作为家中得宠的女儿,自然能将府里一本规矩使得淋漓尽致,让任何仆从都僭越不得。

    纵使她在家中时是惩治刁奴的一把好手,到了皇宫也不得不收敛起来,而且因为父兄亡故,王府人丁仅剩她一人,在宫里无人照拂她,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咬碎银牙往肚里咽。

    而今有了任孤罗这一靠山,她便能伺机踹走她们。

    仗着昨天献身被捏肿,姜归虞不管自己要求算不算得上无理,边思量边发嗲道:“阿父才见不得我受欺,若他知晓了,不仅得挨军棍,还得去雪地里跪三个时辰,若是罪行严重者,更得活剥了挂在杆上风干……”

    老王爷的手段虽没东缉事厂来得阴狠恶毒,但也足够粗暴蛮横,怪不得能在边疆树立起难以撼动的威信。

    “或者剥了丢进蝎子洞。”

    嗓音娇柔得似能掐出水来,此般灿蔚风情,连灰扑扑的破布衣裳都掩盖不了。

    任孤罗听得不禁抬眸看她一眼,只见她笑起来皓齿鲜润,端的是天真残忍,联想起此前桩桩件件,心机可见一斑。

    三个嬷嬷哑巴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涨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终于有一人肯主动发言:“姜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您跟小桃姑娘何时亲眼见过奴婢们偷了衣裳?不信大可去庑房查查,如何惩罚奴婢们都可,只是实在受不住这平白泼来的脏水。”

    “是吗?”姜归虞咬着手指,隔空点了点绿云,“先前,我跟小桃想去庑房,结果绿云姑姑叫我们有多远死多远。”

    小桃点头如捣蒜。

    姜归虞躲在任孤罗后面,大着胆子,可怜巴巴:“如果脏水能泼给别人,那我喝都喝饱了。”

    这小蹄子还委屈上了?

    能攀到掌印太监,得亏她福气好,但估计也把十几年的家教礼数全扔了方能高攀上任孤罗。

    她像对食,又不像对食,大抵她天生媚骨,揪人家衣角这种肆意妄为的小动作亦显得清纯可爱,与低贱的对食大相径庭。

    三人不敢确定姜归虞是不是真做了对食,跟任孤罗有了首尾,她们方才只是出言讥讽她,却万万没料到这位是司礼监掌印。

    倘若她们早先知晓他的身份……啊不,早知晓今天,她们就不蓄意欺辱这个没爹没娘的扫把星了!

    谁也料不到姜归虞居然还憋着个大招,眼下罪行被揭发,委实难逃。

    沁亦还想最后挣-扎一番:“先去庑房再下定论也不迟。”

    北地王府的好东西都被她们锁好了,就算要找,不花个一个半个时辰找不出来。

    以为能跟姜归虞抗衡一番,再不济也能在掌印面前把自己摘干净,正怀有如此自信时,忽而有另一个太监匆匆而来,几斤重的木箱被小心安放在地,掀开便是满目华贵不可言的高档布料、狐裘兔裘,和数十块银元宝。

    这下轮到姜归虞惊住了,声线都发颤:“你们抢我东西便罢了,怎的还搂我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那可都是她从王府里带出来的啊!

    横竖算是家人遗物,本想着到了宫里有的是需要打点的地方,没曾想银子一日比一日少,还以为理账理错了,没想到窃贼就出在芙渠阁。

    她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敢情全仗着她爹妈死了胡作非为,专门欺负她个没及笄的小姑娘。

    “你……”沁亦刚想出声,旁边的春壳就一把扯住她,止住她余下的话头,眼中满是死期将至的哀戚。

    “师父,这些便是奴才搜集来的物证。”小欢子拱手道,“时间匆忙,暂未搜出其他赃物,可要继续搜查?”

    三人百口莫辩,素日刮姜归虞的油水,捞钱捞得手软,还不给她好脸色看。

    而今恰是审判之日,草包孤女拖了个活阎王过来治她们,可见是动真格的,今儿不脱个一层皮恐怕搪塞不过去。

    沁亦、绿云和春壳脑内飞速思考破局方法,一边的姜归虞惊异于小欢子竟如此效率之高,她还以为就来个任掌印一个人呢。

    没想到小欢子也在,人如其名,他一直笑嘻嘻的,瞧着便十分喜气。

    待任孤罗下令:“搜。”小欢子便即刻奉了令旨去干活,半点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烛影摇晃,纸糊的灯罩漫着郁郁的光,场面倏得宁静下来。

    对面三人做错事被抓,大气不敢出,比起这儿紧绷的气氛,姜归虞和小桃则放松多了。

    她悄悄凑到任孤罗身边,两眼晶亮,一副小女孩做派:“掌印大人,多谢您为我主持公道。”

    说是这么说,却不敢在三个嬷嬷面前摸-摸贴贴,要是周围没人,她估计又要主动献身,让他拿些好处了。

    以前没人给她撑腰,自知自己惹不了她们,于是处处忍耐,受什么委屈也不吭声,度日凄凉,只管跟小桃抱怨。

    但现在不一样了,抱上掌印太监这条大-腿,便能一扫几个月以来的郁气,不用再被踩低捧高的欺负了。

    她们仨儿半天想不出补救之法,犹如被掐住七寸,只好求他从轻发落:“除了这些,奴婢们平日未在其他用度上刻意苛待姜娘子,求大人明鉴啊!”

    话音刚落,小欢子和一内侍就合力抬着箱子进来,顺便撞翻了饭桌上的几只碗。

    碗碟没碎,饭菜倒是洒了一地。

    小桃嗓子眼里突然泄出一声笑,但转瞬又收住了。

    咸菜发黑,与脚下木板的霉点颜色出奇相似,米饭成坨,小欢子一脚踩到饭上,活像踩在一颗硬球上,险些摔了。

    “……您看,我不仅衣裳破,连吃的饭也这么破……”姜归虞想撒娇,但忌惮着任孤罗不喜他人近身,便只虚虚贴着椅背的边,“都是御膳房出来的,怎就我的膳食如此一言难尽……”

    手腕忽而被握住,拽得她往前踉跄了一小步。

    任孤罗仔细打量起她。

    穿得不知道什么东西,但也不像挨饿受冻得厉害的样子,脸颊略微消瘦,为了不跟他对视,愣是把眼神直直扎在地板上。

    姜归虞还是有些心虚的,觉得自己出卖灵魂有违数十年来的良好教养。

    可情急之下,不这么做便与走投无路无异,这事儿开了个头便收不住了,反正立夏之后她就可以出宫立府,只需要讨好他一阵子,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见谁。

    昨天的那两下不是白摸的,任孤罗松开她说道:“既然如此,便由你处置她们吧。”

    她眼前一亮,本想说杀了得了,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终究道:“既然掌印大人在此,那便按司礼监的规矩来。”

    还是懂谁先谁后的,本来以为此举能让他高兴,没曾想他顿了顿,终于呷了口茶,并不出声。

    良久方听得他道:“司礼监的规矩,倒是能让三位好好长长记性。”

    司礼监跟东缉事厂相比,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绿云两眼发黑,扑通一下跌倒在地。

    那些咒姜归虞克死-全-家,六亲缘薄,未来夫婿和子嗣也必然差劲的流言就是从她这儿传出去的。

    到了清算的时刻,她再怎样都平静不了,一把拽住春壳的裙摆开始互爆:“春壳最过分,姜大小姐,她说你会绝后!”

    “你不要瞎说,我告诉你,你个贱-人还说王爷殉国就是因为他女儿!”

    ……

    叽叽喳喳聒噪得紧,姜归虞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过了四个月,其毅力想想都令人钦佩。

    任孤罗被吵烦了,紧皱着眉头,小欢子见状,登时拖着绿云一路扔到了屋外,她在台阶上翻滚了好几个来回,惨叫声不绝于耳。

    另外两人旋即也被扔了出去,姜归虞一阵快慰,更视任孤罗为救命恩人:“大人您真是太好了……”

    借他的手把她们铲了,乃是一年以来发生过的最开心的事。

    小桃亦觉得欣慰,苛待姑娘的人总算少了三个。

    虽然姑娘被他捏青了,但这掌印看着不像是狼心狗肺之人,不仅收留了她一晚,还将刁奴全清扫了出去。小桃忽而觉得任孤罗并非无恶不作,为人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小欢子踩了一脚的米饭球粘在地上,她主动取了簸箕打扫,心情居然好了起来。

    尽管是个太监,但能靠他过几天安生日子也未尝不可,就是苦了姑娘了……

    “你们平时吃的便是这些?”任孤罗朝地上看去,眉头紧蹙。

    仿佛泔水桶里捞出来的新鲜货散发着淡淡的咸味,姜归虞不敢说自己饿起来能连干两大碗。

    她踌躇着如何回答:“嗯……”

    她尚未说完,擦地板的小桃立马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急促道:“是啊是啊,姑娘饿狠了见什么咬什么,就算是这种饭,姑娘有时连奴婢的份儿都吃了。”

    “还好三公主救济,只怕姑娘要交代在这儿了。”

    姜归虞好赖还是王府的金枝玉叶,是功臣之后,父兄皆为烈士良将,谁知到了宫里便跟沦落街头一般凄凉,过着如此惨淡非人的生活,说出去只怕没有人会信。

    突然被交代出所有实话,姜归虞脸上滚烫,与昔日天差地别的日子犹如伤疤,撕开了血淋淋得展示给这太监看。

    她一时只觉面上无光,心里求着小桃别再讲了。

    擦去粘在木质地板上的米粒,老旧翘边的地板踩着便嘎吱嘎吱响,小桃哭诉得愈发起劲:“宫人之间传闲话,说姑娘福薄,将来肯定也是个命薄的;说姑娘克周围一切人,所以姑姑她们就只给姑娘吃这些,御膳房的家常菜全被她们独吞了!”

    “姑娘她饿得把干粮全啃完了,连馊饭都吃得下去,见什么吃什么,把能吃的全吃了,三公主过来送红烧肉,她都想把人家啃了!”

    小桃没说自己饿起来也想把开开朗朗的三公主生啃了,而是添油加醋把姜归虞讲得要多惨有多惨,好像下一秒就要横死宫中了。

    任孤罗脸色越来越不对,姜归虞直被小桃搞得下不来台,窘迫无比。

    但见他神色有异,她硬是飚出两行泪,跪伏于他腿边:“大人,的确如此。”

    跟她们相比,姜归虞显得沉默安静多了,到现在才憋出一句完整的。

    只是这句太假,演技和感情两样都没有。

    “见什么咬什么,把能吃的全吃了?”他复述了一遍,膝盖微抬,抬起她一张可恨的娇靥。

    她老感觉这话怪怪的,但事已至此,只能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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