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孤罗只是复述了小桃的话,但说得好像她什么奇怪东西都能吃似的,她有这么来者不拒吗?

    “其实倒也没这么夸张……”姜归虞讪讪道,“喝点水,一天就过去了……”

    不吃还好,不喝就真要死了,她还没当上郡主,可不会容许自己稀里糊涂死了。

    体质顽强如她,靠着当郡主的信念苟活至今,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这抹意志,放在哪儿都实为少有。

    还在小桃奋力拖地的当口儿,帘外三个嬷嬷貌似起了争执,互相推搡打捏起来,内讧愈演愈烈,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

    姜归虞乐在心里,但只得苦苦绷住脸皮,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架势来。

    小欢子和那内侍摁不住她们,若再吵下去,恐怕芙渠阁的顶都得给她们掀了。

    “吵吵嚷嚷的,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任孤罗不悦地冷哼一声,随后不知想起何事,问,“你可观过刑?”

    姜归虞惶然抬头。

    在塞北的那阵子,出门左拐就是大牢,她闲来无事便去看父兄拷问敌军,可谓观刑如流水,该看的不该看的全没落下。

    他们见她看得起劲也不阻拦着,觉得反正孩子嘛,多见识见识又没坏处,而且说不定今天的事情明天就忘了,还指望她全记脑子里呢?

    姜归虞还零碎记得些,但大体上全忘了,推断不出任孤罗这一问的动机,不愿生事,便答道:“未曾。”

    大抵觉得对她而言没观过才正常,他并不惊讶,声调平静如水,行至门旁,转头,“那咱家带你看看?”

    霜白月光打在任孤罗侧颜上,另外半边隐于阴影中,黑漆漆的,姜归虞看不大清,只觉这一幕活似噬人的怪兽,正挖好了坑等着她跳。

    可她哪有拒绝的权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她扯出一丝笑,看似爽快地答应:“好啊。”

    她还不晓得东缉事厂里面长啥样,只要不刁难她,一切好说。

    宫灯的灯光朦胧在前,砖地澄亮如镜。往来的宫仆皆向他恭敬问安,姜归虞落在后头跟小桃并排,死死低着头不让别人瞧见她真容。

    好歹还是要点颜面的,不会真让不干不净的风言风语扣在自己和掌印头上,不然凭他的性子,她估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过了须臾,直到停了她才肯抬头,入目便是牢狱似的地方,血腥气弥漫,令人作呕。

    姜归虞转头看向小桃,只见她脸色煞白,血色尽失,两人对视上,她用口型无声道:姑娘,我想逃了。

    早在塞北时小桃还没在大牢里围观磨炼过,承受能力逊色了些,碍于任孤罗这玉面阎罗在此,她憋着没吭声。

    墙上挂着刀锯斧钺,寒光迫人,中间吊着一血糊糊的人,显然还未到咽气之时,模样凄惨,呜呜咽咽的不知喊些什么。

    靠墙则放了一套紫檀桌椅,打扫得纤尘不染,光洁如新,一看便知是给地位尊贵之人用以审讯的。

    这种场面,姜归虞前几年便见识过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相比于之前观刑时的猎奇心态,现在仅是心里谨慎,生怕他要做出格的事。

    她一介女眷,一没作奸犯科,二没通敌叛国,怎非得带她来这晦气地方!

    东厂的大牢没家里的大牢有安全感,总有种自己在这儿也会变成犯人的错觉。

    还没回神,手腕蓦地被攥住,往右一连扯了好几步,踉跄着被摁在旁边的桌椅上。

    “……”

    众人都站着,就她一个坐着的,她想站起来,任孤罗却摁着她的肩把她摁下去了。

    形势越发不对劲,她就知道他喊她来观刑准没安好心。

    “掌印大人。”姜归虞尬笑,“使不得啊,我……我站着就行了。”

    说着,一条腿已跃了出去,虚虚点地,巴不得立刻扑腾着往外飞蹿,离他越远越好。

    然而任孤罗却言笑晏晏:“姜小娘子金尊玉贵的,怎使不得?”

    浑身被桎梏在桌椅间的小小一隅里,她心里发毛,视野中他的指环熠熠发亮,十指带着绝对力量压住她,好像她是砧板上的鱼肉。

    近距离之下,鼻尖隐有馥郁冷冽的芳香,可转瞬便被刑台上浓烈的血腥气所掩盖,姜归虞尽力保持镇定,说道:“这位子,让给您更好。”

    她才不要坐呢!

    小欢子不见人影,小桃则一动不动,两眼睁得浑-圆,幅度极小地朝她摇头。

    姜归虞不解,想再与她眼神交流几个来回,便听“咣当”一声巨响,两丈之远的刑台旁,禁卒起了一锅滚水,半扇活人皮肉被丢了进去,咕咕冒泡的水面登时浮起红黄相间的不明物。

    血肉翻腾,煮起来时竟与寻常猪肉无异,仅有种异样的气味,比肉臊味更难以描述。锅中转瞬成了一片血红,浮出森白的人骨,简直不忍直视。

    她屏住呼吸,两手搁在桌上,佯装淡定地相互握住,其实七慌八乱。

    压-在肩头的力道忽而消失了,任孤罗问:“还未进晚膳,肚子饿否?”

    泔水饭不能饱腹,但能减轻些饿过头的眩晕,可惜她今天只吃了几粒米。

    如果当下不在东厂的话,她一定会说她不仅很饿,还饿到想啃人了。

    可是……

    前头血肉横飞,姜归虞咬了咬唇,如果她说她想吃饭,他不会就地取材喂她吃人-肉火锅和尸水吧?

    她头摇成拨浪鼓:“不饿不饿,下午喝过水了,现在吃不下。”

    对上任孤罗探究的目光,她绞尽脑汁思考其他理由,尚未想出来,小欢子便端着砂锅进来,锅里形状奇异,她一时半会没分辨出来。

    直至跟前,她才看出这是一道猪脚姜。

    菜色黑红,里头还有数颗鸡蛋,姜归虞怵得下意识起身,趁任孤罗没按着她,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任孤罗倒没在意,径直绕过她,坐在那张扶手椅上,自顾自摆好调羹和竹箸,不经意道:“喊你来观刑,可看出门路来了?”

    她只听说过施刑的门路,观刑的倒还没听过,再一看,本悬挂着的犯人已经被扔进锅里了,煮得四分五裂。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姜归虞清了清嗓子说道,“治下从严,方能整肃风气,统御部下。”

    因着食物的香味,她屡屡分神,边说边瞟碗里色香味俱全的猪蹄,他已用调羹重新淋上一边汤汁,为其增色不少,她看着看着竟馋了。

    甜滋滋的猪脚与血肉模糊的刑房格格不入,前边大煮活人,后边浇着猪脚,她觉得恶心,却又情不自禁咽口水。

    吞咽唾沫的声音在她耳里格外明显,站了半炷香时间,头有些发晕,她不像小桃能靠着墙,既要站着还要忍受那阉人的考验,她已经要昏厥倒地了。

    “好回答。”任孤罗似乎对她的回应很是满意,把酱料浇完后道,“白天没用饭,便来把这吃了。”

    姜归虞惊诧无比,不敢相信这道菜真的是给自己的。

    只是正对面便是煮人的深锅,瞧着多半有点反胃,而且他霸占着座位,她过不去。

    看她苦恼的模样,他突然屈起食指指节,意味不明地敲了敲大-腿。

    这一下,含义就深了。

    位置被任孤罗占着,她仅能坐人家膝上。

    周围还有人看着,姜归虞咬紧了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决定光荣就义。

    揽着裙子,轻轻坐上去,她生怕自己压到他了,由于是侧坐着的,稍一抬头便能触及他的面庞,姜归虞那叫一个提心吊胆,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任孤罗顺势将手搭在她腿上,心情似乎很不错,说道:“快吃。”

    香喷喷的猪脚近在咫尺,咕嘟咕嘟冒泡的人-肉汤也只在几丈开外,但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小场面压根无法撼动她。

    微微侧过身,撸起袖子,小心翼翼舀起一勺塞进嘴里,尝到味后便好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四肢回暖,连骨头都能嚼烂吞下去了。

    小桃也馋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两眼绿光莹莹。

    她哈喇子都快垂下来了,但接下来却如冷水浇头,整个人都清醒了。

    那太监频频往姜归虞颈边凑,一手环住她,说出的话只够他们二人听到:“别嚼这么急,刚从饿鬼道爬上来似的。”

    她擦擦嘴才道:“好久没吃过了,回头能给小桃也来一个吗?”

    “当然可以。”

    禁卒纷纷垂头不见,她吮完手指,想答谢他,无意间对上小桃略显惊愕的神情,一时发了怔。

    但摆样也得摆得有模有样,她迅速回神,向任孤罗笑道:“多谢大人。”

    坐在男人两腿上吃饭多少有些不方便,但姜归虞显然饿极了,低头进食时两侧发丝垂下,均被他拢住,放在一边。

    她眸光闪动,心下迟疑半刻,将盘子挪近了些,试探道:“您也来一个吗?”

    以为任孤罗会拒绝,但他却点头了。姜归虞硬着头皮挑了一块大小适合的,无法用调羹盛住,只能用手喂,他便张口接住,双唇触及她指尖,甚至还若有若无地舔了舔。

    被舔了一记,她脑花都要炸了,却只得苦苦绷着脸,维持住严肃的表情。

    她拈了手绢擦手,黛眉似蹙非蹙,似乎对现在的处境格外不适应。

    还未吃完……姜归虞继续安静地品尝起来,坐在他怀里,全是装出来的从容不迫。

    西边的铁栅突然被打开,踹进来三个人,大呼小叫地在地上打滚,推搡在一起,搅得草席开裂,她们个个互殴得灰头土脸,头发上糊满了杂草和黄土灰,就算身后被抽着鞭子也丝毫没碍着她们互骂。

    姜归虞一块猪脚没等没送入口中,手一滑便啪嗒掉在盘里,溅起的汤汁弄脏了胸口。

    禁卒又一人踹了一脚,直到她们滚到血迹斑驳的木板前才停下。

    绿云叫苦不迭,望见她正坐在任孤罗怀中,顿时目露凶光,但嗓子似乎被灌了药,说话含含糊糊,怎么也听不清。

    禁卒从木板上拉下两个铁钩,以绿云为首,她嗷嗷叫唤,似乎惧极,另一禁卒则死死按住她,钩子瞬间没入了她的身体。

    姜归虞下意识往后一躲,却结结实实贴在他胸膛。

    “看好了。”任孤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阴森森一笑,“琵琶骨,猪身上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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