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前几年她见惯了这种场面,但今时不同往日,坐在任孤罗膝盖上只让姜归虞分外不适应,整个人僵直如一块铁板,笑容牵强。

    三个曾与她结梁子的嬷嬷,这会儿已然成了吊在天花板上,奄奄一息的玩意。

    禁卒拿了根浸过盐水的鞭子,抽得她们像陀螺一样转,血便朝各个角度飞溅,活似湿透了的狗在甩毛。

    小桃看到这一幕赶紧背过身去,呕得白眼翻飞,肝胆俱裂。

    锅中炖煮多时的汤水静静反射姜归虞的倒影,她手一抖,瓷勺磕碰在碗沿,激起碗内波澜,正如她此刻的五脏一样翻搅不休。

    不是一点点恶心,她也没想到东厂私刑是这样的!

    任孤罗把她长发拨到一边,说道:“她们死了,你往后尽可安心。”

    “啊——”沁亦一声惨叫划破天际,姜归虞寒毛直竖,盯着空中三个只余残影的人,好像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到。

    一滴带有热度的血飞溅到她脸上。

    她缓缓转头,小桃见到她染血的面庞时,脚下发-抖,一口气险些没回上来。

    “弄脏了。”他用手绢擦去姜归虞脸上的污渍,神情不虞,似是收藏的某样东西被轻易弄脏了。

    那滴血飚得极远,竟能溅到她脸上,不过拜它所赐,任孤罗总算放过她,不用她再拘在两膝之上了。

    观刑中断,砂锅先由人送去芙渠阁,小桃饿得眼冒金星,全靠这口吃的撑着,又料到他俩必然有话要说,恋恋不舍地先告退了。

    待人四散,姜归虞暗暗攥拳稳住心神,她清楚他在给自己出气,不过方式未免太过惊悚。

    看来这人确是个有良心的,只要结果是好的,受点罪便受点罪吧,她这么能屈能伸,绝不会干不利自己的事儿。

    想到离册封更进一步,她就止不住高兴,仿佛已预见了大功毕成的场面。

    姜归虞随行在他右侧,声气倒还缓和:“大人对我真好,这份恩情我此生定不会忘。”

    她眼底无甚惧色,被死人血溅到了也依旧自若,还有心思胡编乱造骗他。

    任孤罗懒得跟她烦,理都没理她。

    没有逾矩之举,甚至多余的反应都没有,她反倒不习惯了,担忧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

    “回去吧。”他说,“往后别再穿这破衣烂衫在咱家眼前乱晃。”

    她连声答应,以为他此遭替自己一扫郁气,多少要索取些回报,不料他只是替她紧了紧氅衣,再无其他。

    姜归虞愣住,似乎觉得不该只有这些,正谋划着可要自荐枕席一番,他却朝她臀上一拍,将她推向门外清寒的夤夜。

    她捂着屁-股不敢置信:“我……”

    “早些休息。”任孤罗像是有其他要事,抬手唤了小欢子送她回去,“下次围猎,期待姜娘子的表现。”

    三月确有围猎不假,但她压根没想去,再转头欲言时,小欢子已顶着张谄媚的脸扶住她推着走了。

    屋檐下花落草枯,宵分乃至。姜归虞满腹心事,回到芙渠阁时,小桃正趴在殿后的水沟边狂呕不止。

    她半晌才缓过来,一行鼻涕一行泪,哽咽道:“您终于回来了!”

    检查完姜归虞手脚完好,不曾受伤,小桃心里一块大石头才落下:“那场面吓得奴婢心惊肉跳,太凶险了,下次一定得躲着他们,可万不能再以身涉险了。”

    姜归虞现在想来也是有些后怕,不过更多的还是为铲除了那仨刁奴而喜悦。

    总算能住在一个清静宫室里,只要能耳根清净,看点恶心的东西便看罢。

    她出神了一会儿,叹气:“话是这么说,但他硬是要请,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能傍的大-腿就这一根,可不得加倍珍惜。

    后退无门,目前的处境,犹如倒悬之急,小桃忍不住心疼她,好端端的姑娘为了生计,被迫去求一个太监,看来他跟那该死的陛下一样都是混-蛋。

    “人逢大难必有好处,及笄礼过后,您便自由了!”小桃给姜归虞打气,“现在您还只能受人拘束,马上过了生辰,您便可出宫服孝,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去哪儿!”

    她眼眸一亮,暗暗坚定决心:“你说得对,到时候有了自己的封地,就没人管我了!”

    仿佛已经预见了光辉灿烂的未来,思及此,姜归虞高兴得就差四脚乱爬了。

    她激动起来,竟兴奋到和小桃笑作一团,前仰后合,忙抓住了一旁的长明灯用以维持平衡。

    灯光来回跳动,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照似花影摇曳,闪烁未明,如这桩浸淫于遐想中的美梦一般亦真亦幻。

    .

    仲春三月,乍暖还寒,疏疏几阵雨过,料峭依旧。

    东厂一行后,直至今日都无人惊扰她们,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明显少了,来往伺-候的宫仆皆笑脸相待。

    姜归虞一开始还觉得别扭,可这些都是她靠自己博来的,况且事态本该如此,怎该有受之有愧的道理?

    于是她很快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浮纹盖碗里泡了一泓今年的新茶,她两手捧着取暖,鼻息间尽是袅袅茶香,小啜了口才悠悠闲闲地放下。

    司礼监送来的龙山雪芽,跟昔日承荣王府用的茶叶同样品质,一时间居然有种家的错觉。

    “姑娘姑娘,奴婢适才碰到了三公主那儿的人。”小桃抱着浆洗好的衣物进来,“稍微多攀扯了会,公主还叫奴婢问问您去不去围猎呢。”

    姜归虞想都没想便道:“不去。”

    近日营养充足,她气色红润许多,纤指掠过鸦鬓,缓言:“到时候随便寻个由头,能不去就不去。”

    小桃眨了眨眼,有些看入迷了,觉得近期没了糟心的人事儿,她终于被滋养得有点贵女该有的人样了。

    可春季围猎是皇家传统,她们久在北地,从未参与过,小桃在心里可惜,她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小声道:“咱们以前没去过,听她们说特别热闹。”

    姜归虞不置可否,随手玩着扇子,好似没听到。

    小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咽了咽口水说道:“有新进的糕点和瓜果,骑射赛项,还能打猎打马球。”

    姜归虞动作一顿。

    “而且去年的彩头可多了,甭说衣饰头面了,连田地都是彩头。”

    纨扇被她抠出一个洞。

    “还能认识很多世家公子,个顶个的惊才绝艳。”

    纨扇快被撕成两半了。

    “还有……”小桃直觉有戏,还欲再言,却见她将破扇扔到一边,脸色严肃。

    再感兴趣也只能按捺住,姜归虞紧抿着唇,然后泄了口气,转瞬间已神色如常:“少煽风点火,说不就不,就这么安生过着吧,再忍忍就到头了。”

    彩头固然迷人,但她要拒绝诱惑,安静度日。

    先前任孤罗也表示过类似的,喊她去围猎,她理由早就找好了,就说自己感了风寒,须得静养。

    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赶在围猎之前的十天内,她以风寒为由闭门不见,三公主来看望也被推脱了。

    小桃前脚刚应付完公主,后脚就看见姜归虞在床上一边看小人书一边吃糖,唤她她便含含糊糊地应:“干嘛?”

    “按您教的说了,但奴婢老觉得自己说得不好。”小桃还在纠结,“姑娘,您编自己生病,奴婢害怕……”

    她说姜归虞沐浴时受了寒,早上高烧刚退,正喷嚏连天,鼻涕不止。

    明素听了担忧不已,送来一盏熬好的梨汤,让小桃盯着她服下。

    咒自己生病的人不多见,可显然姜归虞便是其中一员。

    她叹气,眼底却毫无歉疚:“这次怪我,平白辜负明素一番好心,但是册封之事尚无眉目,在此之前最忌节外生枝,咱们小心些总没错。”

    骗人是坏事,小桃心情复杂,总担心无情如她,指不定哪天就翻车了。

    梨汤澄透,味甜如蜜,姜归虞舀了几勺,随后端起来一口闷了个底儿光。

    “等过几天,我再找她回回礼。”她擦完嘴,道,“讲真的,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少出现在人前。”

    就是因为她多在御花园里多走了半柱香时间,皇帝才会注意到她,那一晚才会唤她去御书房,这种傻事她再也不干了!

    小桃道了声是,认为很有道理,只是……

    闱门的方向突然落下声不大不小的罄响,惹人生疑。

    且只有她注意到了,姜归虞正趴在枕边捂着耳朵哼曲儿,没听到。

    按说今日风大,极有可能是风吹的,但小桃经过上次掌印无声无息的造访后便多留了个心眼,此刻已不动声色地起身查探了。

    “开春了,记得把丑衣服统统拿到面上来,别攒着压箱底,我要穿的。”她晃着后腿,抬指翻了页书,打哈欠,“把那些漂亮的收起来,或者你裁了当抹布。”

    小桃靠在窗牖边,僵滞如木偶,艰难点头。

    她不敢出声,默念祖宗保佑,只求姑娘少说两句送命话。

    可天不遂她意,姜归虞盯着书上乌七八糟的图案看了会,捧脸惊叹:“这人怎的有三条腿?”

    说罢,偏头向小桃,却看见了许久未见、也最不愿见的一张脸。

    她吓得头都快从肩膀上飞出去了,险些滚到地上,僵硬到连表情都忘了做。

    嗓子眼里似卡了口痰,黏黏糊糊的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究竟是何种风寒,能让姜娘子抱恙在床还如此生龙活虎?”任孤罗展眉微笑,在窗边笑得煞是雅致。

    此景落入姜归虞眼中便成了十足十的悚然,其惊悚程度不亚于起夜时发现身后跟了个红衣女鬼。

    她头皮发麻,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戏台转瞬灰飞烟灭。

    碰到他准没好事!害她翻车翻得如此之快。

    好在任孤罗暂时没想着惩戒她,但她的装病计划肯定泡汤了。

    他独是擒住姜归虞一只腕子,两指往她急促如擂的脉上一搭,神情晦涩不明。

    她紧张得浑身肌肉绷紧,压-在屁-股底下的小人书不知何时缓缓滑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纸页颤颤巍巍地逐页晃动,最终停在画了“三条腿”的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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