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被关禁闭的五皇子外,其余皇亲国戚的子孙陆陆续续都来了。

    这些人名义上是各位皇子的伴读,但都有各自的位置,不多时就将广陵轩坐满了,他们的书童则留在殿外静候吩咐。

    姬无期自打一进殿,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或是好奇,或是嘲笑,在坐的众人谁人不知他的往事,天降煞星的故事他们可是从小听到大。

    只见他气势汹汹神色凛然快步朝一人走去,周围一群人瞧见他这副模样,有几个好事的心照不宣彼此看了一眼,心道要有好戏看了。

    元俊见此腿都吓的直哆嗦,浑身冷汗直冒一个劲儿地在一旁重复“完了,完了。”

    但有着身份隔着,书童太监一类只许在外侧站着,不准踏入殿中一步。

    这主子果真是喜怒无常不好伺候,来国子监第一天就要惹事,他这差事算是办不好了,只等着回去找依云姑姑领罚吧。

    他欲哭无泪地想着,只道命不久矣。

    伶舟年瞧见姬无期面色不对,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些表情。

    哪怕仁德帝赐他杖刑时,也是闷声受罚,连多余的怨恨都没有显露,仿佛他就是天生这般无情无欲,

    她正纳闷时就有一股吸力将她扯了过去。

    众目睽睽下,姬无期快步走至那人身前,一把扯下他扣在脸上的书丢在地上,盯着那张脸他神色不明率先开了口,

    “你竟然还活着?”

    此话一出,周围哗然一片,无数目光聚焦在二人之间,生怕自己错过一番好戏。

    那人正在小憩,被莫名其妙弄醒后有些懵,扭头发现脸上盖的书被掀翻在地倒也不恼,慢吞吞将书拾起来后,这才抬起眼睛直视来人。

    可看见来人是姬无期时,他忽地笑了,笑的止不住甚至嗓子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说,“好久不见。”

    伶舟年听着有些反应不过来,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二人分明是认识,但她却觉得奇怪至极。

    之前在姬无期的梦境中并没有这人的存在,倘若他们真的相识已久,那么过往当中应该会留有一瞬记忆的。

    姬无期眯着眼正要发作,外面募地响起一声“司业来了!”,只见围观的一众人全部呼啦一下回到了原位坐下。

    往那门口一望,只见广陵轩外面的廊下有一道佝偻矮小的身影往这边赶着,身后有两个书童提着东西,疾步朝殿内走来。

    接着姬无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甩衣摆坐在了那人的身侧。

    伶舟年飘在空中寻了个位置卧好,觉着他这模样甚是稀奇,一时没忍住好奇地问向姬无期:“这是谁啊?你们先前认识?他是个什么来头?”

    “不告诉你。”

    听着她那头气炸了的动静,姬无期卷了袖子动手磨了墨,又拿出一张宣纸用毛笔沾取一点点墨汁,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

    墨迹盛开在纸上,字体遒劲有力透过纸背,足以证明主人下了多少功夫在上面。

    然可惜的是,伶舟年不识字,这个世界的每一个汉字都与现代不同,或猜或蒙也难以分辨出。

    “写的这又是什么?”

    她又问,倒是忘了先前那个人是谁,两人又是怎的认识。

    姬无期答非所问,只轻轻叹了一声,

    “往后我教你识字,做人也好做鬼也罢,总不能做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

    “你才是文盲,你这里的字与我那里各不相同,我又没见过自然不识得。”

    伶舟年气急了,恨不得现在就有一具身体供她所用,好把这个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的熠王给剁了。

    姬无期表情没变,但微微挑起的眉毛也不知意味着信了或是没信。

    就见他将纸上写的字放在眼前端详片刻,接着团成纸团不经意丢在一旁。

    坐于他身侧的那人,在听闻司业要来后,立即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纸张捡起。

    然而触及那掉落在地的纸团时,手在上方两寸停了下来,最终还是将其拾起,趁着无人注意将之塞于怀中。

    随后正襟危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等着司业到来。

    古代君子学六艺,北元国虽分文武科举,但也毫不例外,伶舟年来的时候,就将国子监能见的地方都收进了眼里。

    文生那里布置了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武生那边武器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即便课业大肆不同,但这六艺却是都要学的。

    卯时众生钟声一响,司业捧着一堆书卷进殿,交予一旁候着的书童,让他把这些人前日写的策论分发下去。

    伶舟年观这司业年岁已大,白发苍苍寿眉弯垂,步伐却稳健轻盈,身子骨定是硬朗的很。

    姬无期也在此时抬头看去。

    接着就听身侧那人轻声道,“这老先生可不一般,名唤政和,叫他政司业就好,别看只不过是六品官职,但背景可大了去,有人说他是当今太傅的同窗。”

    姬无期敲了两下桌子回应。

    那人摇头轻笑,坐直了身躯。

    那政司业来到台子前,鹰一样的目光扫视了整个广陵轩,瞧着年迈垂暮,但气质不减反而更盛。

    只见他手中戒尺一拍,“铮——!”的一声响彻广陵轩,不少学生困的直摇头晃脑却还是配合着把头抬了起来。

    然有一角落却还是有人睡的昏天暗地,旁侧人看了一眼只见政司业已经往这边望来,只得试图唤醒自始至终睡的不分昼夜那位。

    “快醒醒,九殿下,别睡了快醒醒!”

    他是皇子,旁人也不敢贸然动他,只能在一旁小心提醒。

    然而这声音半点作用都没起到,而那位九皇子姬琛睡意正浓,也不知梦见什么好吃的,口水流的满桌都是。

    还颇为惬意的挠了挠耳朵,接着翻了个面儿继续睡。

    伶舟年捡乐,正好瞧见这一幕,“噗呲”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们皇宫这几位殿下,都跟你一样心思深沉,各怀鬼胎,想不到这里还有个傻的。”

    “他也是皇后所出,排行第九,今年不过十一岁。”

    姬无期冷嗤一声。

    他身侧的那人也出声提醒,

    “燕皇后蛇蝎心肠,可她这两个儿子,却是和她全然不同。太子殿下仁义君子宽厚待人,至于九皇子,”他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扇了两下,而后笑道,

    “玲珑之心,不谙世事。”

    这边正聊着,却见上头的政司业瞥见了酣睡的九皇子,戒尺再次怒拍在桌上。

    “啪!”

    这一次可比上次多用了十分力,声音震的整个广陵轩都能听到,一旁皇亲贵族的伴读子弟急忙摆正了坐姿,生怕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要说这国子监最不能惹的就是国子祭酒和政司业,虽不过区区六品,可早些年与当朝太师乃是同窗,曾一同辅佐过当今圣上。

    仁德帝重文轻武,不喜征伐过多,除去用几个大将驻守边疆外,向来都是以文臣为重,因此格外器重有才有德的文人墨客,势必开创盛世免于战争。

    至此皇亲国戚的子孙后代也要掂量掂量着,若是惹到了先生老师,是否会在朝堂之上参上父兄一本。

    仁德帝本就对世家贵族心存芥蒂,时不时地就要吹毛求疵挑出点毛病,削一削他们的势力,这些少年们又不是个傻的,怎会在这势头上挑战权威。

    而那九皇子还是睡的正香,两次声响都未能使他挪动半寸,本就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再加上身为皇子,走到哪旁人对他都是卑躬屈膝恭敬不已,这一觉睡的顺理成章。

    但他今天算是遇到克星了——

    政司业见声音不奏效,一甩胡须横眉怒目朝这边疾步走来,手里戒尺划破风声,呼呼作响气势凌人直逼九皇子周围。

    众人扯长了脖子去看,就连另一角的两人一鬼也不落下——

    就看见那戒尺狠狠地拍在了九皇子趴着的案桌上,震的纸墨笔砚纷纷颤抖,只怕下一次这实木的戒尺就拍在了九皇子姬琛的身上。

    九皇子悠悠转醒——

    他睡的面色红润脸上还印上了墨渍,紫玉冠歪歪扭扭地束在头上,衣衫凌乱领子旁还有口水印机,像是搞不清楚状况似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看向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干嘛老头,把我叫醒做什么,每天起那么早来读书,还不让人补补觉了。”

    待片刻清醒后,瞧见政司业那张怒气冲天的脸庞,他也当真不客气地嚷嚷道。

    政司业看他这番吊儿郎当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只见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将另一只手上拿的书卷愤怒地拍到了九皇子姬琛的脸上,

    “读书?!你还知道广陵轩是来读书的?!你看看你这上面写的什么玩意儿?!”

    “来来来,你把上面的你写的念给大家听听!”

    九皇子姬琛慢吞吞地将脸上东西摘下来,又慢吞吞地站起身子,不情愿道,

    “我觉得我写的挺好的,再说你不是说要真情实感的,不让做假。”他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那“真情实感”这一词特地拉了一个长音。

    “念!”政司业怒目圆瞪。

    九皇子姬琛自然是不愿当着这么多人面出丑,他正要义正严辞地反抗,可突然瞥见了政司业怀中揣了一件太子的信物。

    倏地忆起上次他贪玩,领着一众狐朋狗友偷溜出国子监跑去外面吃酒,结果被教骑射的先生抓回。

    他自然是不能吃了这次暗亏,打听到过些天有马赛,立即派人在院外买来泻药,全部洒在先生饲养的马厩里。

    害得那先生在仁德帝面前出了好大一番丑,羞愧万分差点自刎血溅太和殿,后来仁德帝发现事出有因,派太子彻查此事,结果发现罪魁祸首竟是同胞弟弟。

    太子殿下公正无私铁面无情,押着他去给那名先生道歉不说,还以此为戒烧了他所有将军蛐蛐儿,放飞了他藏在皇宫的奇珍鸟禽,那可都是极为难寻的人间至宝。

    就连母妃皇后娘娘也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宝贝被他皇兄无情摧毁。

    如今再一见那政司业怀里揣着的信物,定是他公正严明的皇兄想了法子治他。

    可他偏偏就是那不爱学习的料子。

    朽木也雕不成栋梁之才。

    先前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好不容易又收集了一箩筐的宝贝,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于是乎,他闭了闭眼轻咳了一声,将书卷上他连夜写的策论大声干巴巴地朗诵出来,

    “厌其所欲,美酒美人奉之,民乐乐众乐乐,岂不美哉!”

    此番话一出,围观的学子哄堂大笑,差点把广陵轩的房顶给掀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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