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前夜一直只看着奏折,一字未签。后来到了后半夜,忽然下笔如有神,不过半个时辰,就批完了所有折子。”

    元自虚慢慢拿了几本折子看了看,不予置评,只吩咐道:“都送去内阁发回各部吧。”

    太子批过的折子第二日发回内阁,内阁哪有不认识太子的字的,要知道太子可是十二岁就出阁听政了,一时朝堂似乎仍然平静,私下却已又暗流汹涌。

    就连骆皇后都一瞬间慌了,找了骆国舅进来商议,骆国舅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仍然分析道:“未必是什么敲打,又或者是试试朝臣,很可能……皇上到底年高了,精力不济,理政到底辛劳,终究需要人替他分担,还是二殿下若是也能尽快熟悉朝政,替皇上分分忧就好了。”

    骆皇后摇了摇头,脸上带了些抑郁:“当初先皇后和太傅势大,皇上也还……没那么猜忌,太子早早就去了六部衙门、内阁听政,对政事自然熟悉。老二哪有这机会,不过日日在上书房读书罢了,哪有沾手朝政的机会?”

    骆国舅道:“我明日便让人上折子,建议二皇子、三皇子都到六部听政。”

    骆皇后一怔:“这样大胆,会不会反遭疑忌?”

    骆国舅道:“你若是看到今日太子批的折子,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如今皇上心头最疑忌的必是太子。”

    骆皇后眼眸闪动,带了些幸灾乐祸,又带了些不甘:“处理得极好?”

    骆国舅道:“太子十二听政,阁臣和六部官员,都赞不绝口,他甚至在大理寺主审过案件,无一差错,越是这般优秀……皇上越是疑忌。只是沈后早逝,又有弋阳公主照应,皇上对他一直怜悯,只是再如何,碰到他至高无上的权力,那是绝不容许的。皇上,可是要求长生的。”骆国舅意味深长。

    骆皇后笑了声:“若是沈后还在,只怕现在也是要被牵连的。”她到底带了些不甘:“少年夫妻又如何……”她微微嗟叹了声,想起到底太子得到的教养是其他皇子远不能及的,而自己在皇帝心目中,更是连那死皇后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第二日果然便有御史弹劾二皇子三皇子奢侈无度,造园扰民。

    到底是自己儿子,元自虚自然是不以为然的,皇帝至高无上,天下都是他的,他的儿子奢侈享受些又怎么了。不过御史既然弹劾,总要做个姿态给朝臣看,省得史书上将来不好看,便吩咐下旨申饬两位皇子,又命翰林院派上四位翰林为皇子讲师,教导皇子。

    这时骆国舅便出列上奏道:“臣以为,两位皇子龙章凤质、天资粹美,只是年岁尚幼,常居深宫之中,锦衣玉食,患于骄盈,不闻其过,不知稼穑艰难,臣请陛下开恩,命两位皇子到六部听政当差,这才能够体恤陛下治理国家不易,知晓百姓民生。”

    元自虚微眯双眼,仿佛不以为意,微一挥袖:“骆卿所言甚妥,拟旨命两位皇子入六部当差,半日读书,半日听政。另外,正好过几日正是亲耕劝农了,让二皇子三皇子都跟朕一并亲耕。”

    简单的一道诏命,又让朝堂上刚刚看到太子批回来奏折的大臣们重新浮动了心思。

    无论如何,如今是谁都不敢站位在哪一位皇子那里了,只能老实忠君,这大概也就是帝王心术了。

    元钧自批过那一次奏折后接连数日,果然再也没有收到奏折,他倒没觉得失望,没错,他就是故意批得又果断又快,让他那多疑的父皇再次对他的能力充满恐惧,一个已经无法有充分精力日落西山却仍然还在求长生的老皇帝,他再如何服用丹药,采补炉鼎,在女子身上寻找他尚未衰老的证据,却也没有办法掩盖他的儿子,已经比他更强,一个桀骜又充满才华的储君,他害怕。

    这样他再也不会让自己再接触政务,再也不会让大臣们知道幽居着的储君有多能干,也只有这般,宫女容璧在他身体内才会更安全,当然,真的再有下一次,他会交代容璧装病的。

    元自虚在没有培养出第二个能够控制的储君之前,不会杀他,但也不会放他出去让他势力更强大。

    元钧已经完全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就是在这函宫之内被完全地圈禁,消磨,直到元自虚生的二皇子三皇子,也慢慢长成,拥有治理政务分担政务的能力。在这时间内,他随时有可能被废黜,但这也是他和姐姐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忽然回来,姐姐那边怎么样了,还有那镖局的事,那小宫女回去,只怕是要专心去做她的药膳铺的,镖局那边,恐怕不好谈,不过有姐姐在,应该能派合适的人去接洽那镖局的少东主。

    只是那少东主,之前一直对他们充满疑虑,要求要见到主人才肯接受投资入股。

    元钧微微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展开一张纸,开始练字,只是一直难以心平气和,于是索性站起来走出书房外的游廊,天气晴朗,春日已开始到来。函宫虽然被圈着,但树木花草也都微微绽了些新绿,他一眼却看到蔡凡带着几个人在山边的脚下不知道在忙着什么。

    元钧便走了过去,看到蔡凡正指挥着人割那地里的韭菜:“都选最嫩的割了,那边的地也都别偷懒,赶紧都翻了,过两天就要下雨了,春雨贵如油啊,到时候好播种!”

    元钧看几个小太监手里拿着锄头,正在那里翻地,地尚且还冻硬着,不好挖,小太监们额上都冒出了汗,头发也都湿了。厨房前则有两个老内侍正在磨石磨,一个摇着磨慢慢转,一个则手持勺子在往石磨眼里添水,也不知是在磨糯米粉,还是在磨豆汁。

    而另外远处的游廊下,几个宫女穿着花红柳绿的,衣着不俗,看得出是前些日子刚赐下的,正在廊下聚着说闲话,手上都有着针线活,有的在绣花,有的在纺纱,有的在编穗子,偶尔有些笑语在春风中吹来,倒比从前静肃的东宫还多些人气,从前宫人们劳役哪里会到他跟前来,整个东宫都是安静和空荡的。

    园子里浮动着厨房炖着的肉汤的香味和榨猪油的香味,再远一些的竹林内,依稀能看到养着的水禽扑扇着翅膀,有个宫女正在那里喂着鹅,嘎嘎声音响着,容璧写过的,本来函宫水边养着不少观赏用的水禽如鸳鸯、白鹅、野鸭等,但如今为吃食计,又让人捎了些小鹅小鸭来养着,另外几个赐来的宫女,也都安排了针黹的活计,毕竟幽禁生活,衣食全赖皇上一念之间,不若自种自养,自给自足,才是稳妥之道。

    但被容璧这么一安排,宫人们耕的耕,织的织,人人手里都有活儿,也因此毫无颓丧气馁之色,反而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这倒是治家有方……

    蔡凡提着篮子一抬头,看到太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站在地边看着远处出神,吃了一惊,连忙上来笑着行礼:“殿下练完字了?您看,这是您去年让我们埋下的老韭菜根,这几日天儿暖,冒出来了好些,嫩着呢,一会儿就给您做上,您看是包饺子呢,还是炒蛋皮呢?”

    元钧倒无所谓:“你看着办吧。”

    蔡凡倒是习惯太子这冰冷脾气,只是笑着道:“这边今天就翻好地,然后就按您的吩咐,把之前送来的菜种瓜种都给种下去,这春雨一下,豆子瓜苗都长得飞快,咱们就有新鲜菜蔬吃了!”

    元钧看蔡凡不似从前那般惧怕他,说话侃侃而谈,心知必是容璧的功劳,看那几个内侍们正用耙子在地里耙出棱线,再沿线挖出坑沟,忽然心中一动,宽了外袍,蔡凡连忙上前接着,元钧去拿了一把锄头道:“孤也活动活动。”

    蔡凡有些惊愕,但看元钧已提了锄头下去,一锄下去,铿锵作响,冻得硬实的地已深深被锄头锲入,只能惊叹夸奖道:“殿下果然是神力惊人,难怪听严侍卫说,您能拉开五石的弓呢!”

    元钧一哂,只专心锄地,深褐色的泥土被锄头深深地翻出来,形成了整齐均匀的土堆,他用锋利的锄刃切碎纠结的草根,用锄头背面击碎成团结块的硬土,看着土块变成均匀的碎块。

    春寒恻恻,远处的竹叶被风吹得簌簌发响,渐渐有极细绵软的雨丝落下来,但元钧却觉得浑身发热,肩膀腰身筋骨渐渐活络开来,汗渐渐冒出,浑身热血畅通,他只觉得痛快,心里那些压抑盘算,都被抛之脑后,他眼里仿佛只有那一行行被翻松的泥土,

    远处沈安林带了几个侍卫过来,看到太子亲自锄地,连忙也带着侍卫下来拿了锄头跟上,一边过来和元钧道:“殿下,还是戴上射箭的羊皮护手吧?不然锄多了恐手上要打泡。”

    元钧摇了摇头,沈安林却也没继续劝,只在一旁也跟着锄,只是他少爷出身,其实也并不太熟,挖起来姿态倒有些别扭,但到底都是身强力壮,不多时这边一整块菜圃竟已都辟得差不多,元钧看了看方位,索性指挥着凭记忆将容璧之前圈过要种的那些地,带着侍卫们都挖开了,把杂草都给除了。

    在后山远离住房之处,他甚至还带着人挖了个大坑,当沈安林知道这是用来沤肥的,脸上的神情实在是一言难尽,逗得蔡凡哈哈大笑,只和他取笑:“沈统领不知道,这农家肥、草木灰,都得沤过才好使呢,不用这些,菜哪里好吃呢。”

    元钧看沈安林和那几个内侍说话也十分熟悉。那本子上,容璧写着一起赐过食,围炉吃过锅子,显然这主仆同欢,让这些原本紧绷压抑的奴仆护卫们都松弛了下来,不再恐惧这圈禁的生活,而是真的踏踏实实在这里过起日子来。

    直干了一整日,元钧挖土挖得大汗淋漓,赏过了今日挖土的内侍和侍卫们,便去洗过换了衣服,出来果然看到晚膳桌上有春韭炒蛋,嫩韭油亮润泽,与绿豆芽、金黄色的蛋皮和白如玉的粉条炒作一碟,用天青色的汝窑碟子装着,秾丽非常。另外又用后山采的春笋与咸肉、鲜肉煮了鲜汤,下了几个狮子头,倒是满桌春色。

    蔡凡巴巴地来和他讨好:“这是按殿下您上次教的做法,韭菜切了拌了香油封住水分防止出汤,和绿豆芽与蛋皮丝、粉条以油盐猛火快炒,您看看这味道咋样?”

    元钧用筷子挑了几根尝了尝,韭菜嫩滑带脆,有着春日特有的清香味,利落清爽,肉丸在笋汤里则鲜甘多汁,十分芳妙。

    他心里慢慢想着:这倒是诗里说的“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了。

    而另外一边厢,得知今日太子领着仆侍翻了一天地的元自虚沉默了许久,命人又赐了太子好些刚刚贡上的名贵衣料和毛料,就连东海的大珍珠都送了一匣子。

    元钧不以为意,让严信看着赏了内侍和宫人们,心里却知道,元自虚这是心里内疚,却仍然还是要为了权力继续关着自己这天分绝佳的亲儿子。

    因此这些彰显父子之情的赏赐都毫无意义,元钧面色漠然拈起一粒珍珠,来自深海里的珍珠大如指头,光洁照人,他心里想着,若是给容璧串一挂璎珞,以她容色,倒不浪费了这海里的珍物。

    他将那匣珠子递给严信:“拿去宫造司,让匠人做一串璎珞来,女子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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