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阳公主隔帘见了容毅,听到容毅的禀报也吃了一惊,细细盘问了一回,沉吟了一会儿问容毅:“容女官在我这里担任重要职司,一刻不能离,我知道你为着照应亲妹而来,你放心,无论如何,她之性命,不容有失。若战事果然起,有个万一,我必命人护送她离开扶风城,保她性命无忧。”

    容毅随着元钧一路进入王府内,看她一路畅行无阻,而所有侍卫、女官看到她都行礼问安,心下越发震惊,不知道自己妹妹如何得此殊宠。如今看公主对他温声细语,明明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偏偏却礼下于人,说话甚至仿佛有求于他。

    这让他受宠若惊:“不敢当。公主有安排便好。”他想了想仍然补充道:“我这小妹,自幼进宫,家里人着实牵挂,还请公主莫怪。”却是到底没敢说赎身的话来,只能婉转替妹妹描补。

    弋阳此时也并无心计较这些,只命人厚赏了容毅,让人先带下去,才和元钧说话:“这个容毅,常年在军中,熟悉军事,想来推断为真。”

    元钧沉声道:“是,如今我只担心,郭氏是明修栈道,实际是要攻打朝廷。”

    弋阳道:“按常理分析,不该此时反朝廷,但若是绝嗣之计为真,只怕王爷忍不下去发疯。”

    姐弟二人沉默,他们知道为了权力或者为了别的什么发疯的男人会如何的失去理智,因为他们见过曾经英明神武的父皇,在短短的数年内迅速的昏庸、刚愎、独断,而他掌握着天下独一无二的权力,因此哪怕他发疯的囚禁太子、用少女炼丹、昏聩独断,仍然能够裹挟着无数人一同走向那疯狂的深渊。

    靖北王若是果然受不了绝嗣毒计,认为自己已无后,是否会倾尽疯狂,对皇朝进行报复?毕竟这个时候,生前身后名,对他已无意义,他说不定只为了冲上京城,将那为首者斩下头颅,报仇雪恨。

    弋阳公主道:“我直接问他。”

    元钧道:“此时应当避着他才对,他对您猜疑,这个时候当面若是有冲突……”

    弋阳公主道:“若是对北犀,那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因为他若是要和北犀开战,朝廷这边就不能撕破脸,否则腹背受敌——虽然此时我怀疑,若是靖北王真的战北犀,父皇说不定还真的会落井下石……”

    元钧沉默,他已明确知道父皇早已将他们看成工具。

    弋阳公主又道:“若是对朝廷开战,那他必然要拿我祭旗,便是起冲突,也不过是提前几日罢了,此时我们有准备,倒不至于太被动,当然,我认为,郭恕己此人,其实算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倒不至于拿妇孺泄愤。”

    元钧没有说话。弋阳公主便命人去请靖北王过来。

    郭恕己却是不在城中,副将态度不太好,只说王爷去了军中巡视,会转告王妃的意思。

    直到深夜,郭恕己才回了和光院,身上甲衣未卸,神情冰冷疲惫:“听说公主要见我,何事?”

    弋阳公主站起来,腹部宽松裙摆垂下,她已有孕三个多月,行动微微有些不便,一旁元钧小心扶着她。郭恕己目光落在那隆起的腹部,仿佛被刺痛一般转头:“军务繁忙,公主有事尽快说。”

    弋阳公主面色冷漠:“靖北要用兵?”

    郭恕己显然没想到:“公主原来是要问这个?”他忽然露出了些嘲意:“公主是怕我举兵造反?”

    弋阳公主看着他:“北犀方立了新王,你若此刻反叛,并非最好时机。我倒认为,你是想趁北犀新王初立,部族未稳之时,一举用兵扫平威胁,以图将来。”

    郭恕己嘲道:“公主聪慧,只是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腹中胎儿吧,这个时候还敢邀我近身,你究竟是太过大胆,还是太过高看我的胸襟?”

    弋阳公主眼神平静看向他:“郭恕己,你若真敢对这孩子下手,那就是你自绝子嗣,郭氏命该如此。”

    郭恕己冷笑了一声:“公主胆大心细,一场豪赌,真不愧是元自虚的女儿。靖北征讨北犀,郭某也实在担忧朝廷落井下石,借机趁广平薄弱之时进攻靖北。公主,你猜猜若是我带着公主上战场,你父皇,有没有可能会略微顾忌一些?只是行军之时,车马劳碌,刀枪无眼……这胎气,却不知能不能稳。”他目光冷漠逼视着弋阳公主。

    弋阳公主面不改色:“我身为靖北王妃,夫唱妇随,既然王爷有命,义不容辞,自该随军出征。至于这孩子,既为靖北子孙,自然也该负起责任,莫要在这个时候添乱。”

    郭恕己一怔,为了防止元老贼趁虚而入,又防止公主在后方与朝廷勾结捣乱,他原本打算无论弋阳公主是否情愿,他都要强行将弋阳公主带走出征的,但公主面不改色一口应了,他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眼弋阳公主:“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事已至此了,还想挽回吧?

    弋阳公主看着他,大概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郭恕己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似乎看到了她倔强眼里的一丝泪光,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心悸,最终移开眼神,看向一旁容璧,那少女盯着他目光冰冷。

    郭恕己转过头:“既然王妃同意,兵贵神速,明日我们即出师——当然,行军路上奔波,总不能真让王妃无人伺候,王妃的这些侍卫丫头们一并带上吧。”

    弋阳公主转头往里走去,声音淡漠:“让容璧回乡去吧,既然靖北战事已起,正好容璧的哥哥刚要和我赎她回乡……”

    郭恕己却淡淡道:“王妃,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为免军机泄露,从今日起,王妃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包括那什么刚刚寻来的容女官的大哥,我不管他是送什么消息来还是真的是巧合探亲。来了,就别走了。北犀王庭覆灭之日,到时候再与王妃,细细算这功过是非。”

    弋阳公主与元钧对视了一眼,神情凝重,郭恕己转头看了她们一眼:“公主借兴远镖局培养势力,派人捎信去容家,淮南军中退役的容老大千里过来探望亲妹,我都知道。不阻止,也只是想看看公主想做什么罢了——当然,确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看上去很像巧合,只是我这一生遇到的巧合已太多了。”

    元钧微微扬眉:“请不要伤害无辜之人。”

    郭恕己扫了她们一眼,语气森然:“这取决于你们做什么,最好什么都别做,出征在即,孤实在太忙了,若是你们碍事,孤不介意一了百了省麻烦。”

    郭恕己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元钧松开了弋阳公主的手追了出去,银白色的月色下,院子里冷冷清清。春日早已过去,夏日已到,但广平城的夜仍然带着凉意。

    元钧在院子里叫住了郭恕己:“王爷。”

    郭恕己转头看了他一眼:“容女官有什么事?”

    元钧道:“王爷,请相信公主,不要做出后悔莫及之事,此外,如今靖北危如悬卵,将军冒险挥师征北犀,是否是觉得再拖延下去,北犀坐大,你再也没有办法对抗朝廷?其实还有一条路,王爷可尝试走一走的。”

    郭恕己看到月下少女,冷如霜雪,却眉眼坚毅,这些日子胸中的烦闷几乎满溢出来,冷声问道:“哪一条路子?难道你家公主,会反了她的父皇?”

    元钧冷声道:“有何不可!”当知道长姐被生父送入如此险局,他胸口中的那点大逆不道的想法,越来越鲜明,如今在这个少女的身躯里,他仿佛也忘却了那些三纲五常,血脉人伦,君臣父子,那点炭火越来越亮,他听到自己吐出欺君罔上没人伦的话:“无道之君,失德之父,反了又如何?”

    郭恕己微微抬起眉毛,十分意外,元钧道:“太子公主,愿与靖北王联手。”

    郭恕己笑了声:“他们姐弟能有什么筹码?一个被皇帝关着,另外一个被孤王着,本就一无所有,以小博大,你倒敢想。”

    元钧面容冷毅:“王爷,你会看到我们的价值的。”

    郭恕己却逼问他道:“孤问你,若合作夺下天下,那至尊之位,是太子坐,还是孤坐?”

    元钧毫不犹豫道:“有德者居之,王爷想做,那便让与王爷。但,届时公主若想要带着孩子离开,王爷不可阻拦。”

    郭恕己哈哈一声长笑,原本那胸口的烦闷竟然被眼前少女之语逗得为之松散了些:“你倒替你家主子慷慨,可惜太子和公主,你代表不了,只好哄哄孩子罢了。不过……”

    郭恕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知道你精于射,擅御马,熟悉军阵,之前以为你是公主教的,但前些日子打探了下,原来你兄长容毅,在军中也是一把好手,力能扛鼎,勇毅过人,你们两兄妹,如若能为我所用,领军作战,那公主那边,我会容她生下孩子。”

    元钧却迟疑了,无论是容毅,还是这具身躯,都不能算是自己的身体。但若是不应,之前那些豪言壮语,甚至连让出天下这样的话,都仿佛变成了一场孩子的笑话。靖北王出征在即,自然确实缺人手,而如今他们姐弟无权无势,说什么让天下,也确实只能当笑话,真有那一日,就算自己不想,恐怕眼前这位也要斩草除根杀了太子元钧。

    郭恕己看着她脸色笑了,戏谑道:“怎么?你的价值就是张嘴说说吗?”

    元钧心念数转咬牙决断:“愿为王爷平虏效力!只是兄长那边,容我征求他的意见。”他们已走在了万丈绝壁上,不能再退。容璧这身子,始终与公主与自己荣辱与共,容毅那边,他还是放他归去……

    郭恕己却道:“既来了,由不得他走了,效力不效力随他,但绝不能离开广平城。孤王这也是爱才心切,你们兄妹确实勇武双全,奇货可居,若是一般人,孤早就宰了以绝后患。”

    元钧慢慢长吐一口气:“只要王爷不要为难公主和兄长,我愿全力一战。”他知道郭恕己说的是实话,在那等绝嗣毒计后,他能忍住猜疑和愤怒,没有对姐姐下手,没有截断所有信息来源,已算得上是光明磊落。

    相较之下,自己的君父,卑劣、独断、自私……他心头煎熬,却又无可奈何,不过是闭着眼睛咬着牙向前搏取一条生路。

    平定北犀,无论是靖北王,还是身为储君的元钧,都该为着天下尽的义务,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郭恕己微一点头:“孤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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