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数日,御医来看,只说太子身子好了些,可以适当出外散散心了,而二皇子大婚的日子也便到了。

    元桢这婚礼仓促,但礼部却也极尽铺张安排了。因着二皇子尚未开府,婚礼在庆和殿举办,邀请了朝廷二品以上重臣参加。原本这桩婚事,重臣们大多当笑话看,毕竟北犀卑微求和,如今正被靖北王打得头破血流,无论朝廷与靖北关系如何,到底是在平日傲慢的北犀跟前出了一口气,自然不免都有些看轻这二皇子妃。

    也因此宴席上原本充满着敷衍气息,直到司仪通报太子驾到,贵勋大臣们全都悚然。久病许久未露面的太子竟然出席,让朝中臣子们大为意外,但都顾不得心中震惊,纷纷起身下拜迎接储君。储君位极尊,太子被今日主持婚礼的宗王吴王迎着进来,在尊位上坐下受了礼,只淡淡说了句:“免礼吧。”

    参加宴会的臣子们都偷眼看这传言被囚禁的太子,只看他眉眼疏懒,面容果然仍有些苍白,但仪态端庄,雍雍穆穆,俨然是天家贵胄气度,给人一种高旷不可接近之感。

    果然是生病了吗?但也并没有臣子敢上前去敬酒探听什么,而太子殿下似乎也意兴阑珊,只一直坐在那里淡漠冰冷犹如姿态高贵的神佛。

    鼓乐奏起,处处张灯结彩,鞭炮声也响起来,二皇子从门前接了北犀公主从花轿中出来,亲自携着北犀公主的手往堂上来,那公主身子纤细孱弱,身量不足,尚未长成,但却十分顺从。

    宗王吴王主持婚礼,礼部的司仪一丝不苟地唱礼,跪拜着接了皇帝、皇后赐下的赐婚旨意及礼品,两位新人才一一拜了天地宗亲,礼成,一群喜娘将新娘送入了府中洞房,而二皇子元桢则亲自出来一一敬酒。

    而太子身为储君,为最贵重的,二皇子元桢笑着最先来敬他。容璧心中其实是紧张的,但也只强撑着摆出太子平日的样子,她牢记着公主说过的她与太子的差别,不回避与人对视,却又不将人看在眼里,面无表情,举杯浅浅抿了口酒:“恭喜二弟大喜。”

    然而这样冷静淡漠的太子,在众人眼里只显得高高在上,对二皇子也不大亲近。

    只听到席上忽然笑了声,众人看去,却见乃是北犀送亲的三王子格勒王子,他一头卷发,眼睛微蓝,张嘴就笑道:“听说太子殿下一直生病不能见人,今日看明明身子壮健。大雍天朝上国,一贯听说遵循周礼,如何今日身为长兄的太子尚且未聘太子妃,弟弟二皇子却先娶了妃?”

    他声音极高,瞬间宴席上一片安静,就连二皇子脸上表情都有些凝滞。容璧却是在靖北日久,时时听说北犀人南下劫掠商队、屠戮村庄的惨剧,张嘴便毫不犹豫道:“礼尚往来,周礼中婚礼须六礼具备,然则北犀如今仓促将公主送来,六礼未备。念尔等蛮夷小国不知礼,父皇将公主赐婚于二弟,已是降恩于北犀,否则似这等六礼不全的婚事,在我们大雍,也只好视之为妾。”

    格勒王子脸上笑容凝滞,六礼全部走完,至少要大半年时间,北犀如今深陷战乱,他们是匆忙过来求和,确实在婚礼上有些礼节未能完备,却没想到被这太子一口点出,竟反驳不得。他不过是看到太子一脸目无下尘的样子,心中看着不忿。听说这位太子被猜忌,长期被囚禁在宫里不得外出,加之对雍朝又有怨,忍不住刺上几句,没想到竟然自取其辱,反倒遭致侮辱,只听到宴上有大臣们忍不住地笑出声,窃窃私语,越发恼怒:“太子殿下如此侮辱弟妹,想来是与二皇子不睦?”他早就听说了这位太子极有可能被废,二皇子也是继后嫡子,极有可能是未来储君,才同意了将妹妹嫁给二皇子,如今当堂被辱,忍不住反唇相讥。

    容璧并不畏惧:“格勒王子还是珍惜此刻吧,若是过得几日,靖北军攻破王庭,到时候连求为藩属尚不可得,亡国之人,只怕连皇子妾也够不上,只能为奴为婢了。”

    轰!宴上顿时轰然笑了起来,大臣们哪里还管什么国礼,全都痛快笑了起来,格勒王子脸上青白交加,容璧却将杯子一放:“孤身子未愈,胸有些闷,且先回宫了。”直接起身转头就回,席上所有臣子包括二皇子都慌忙离席起身躬身相送,容璧心里忽觉痛快,完全理解到了弋阳公主说的太子自幼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的感觉了。

    有什么不开心的直接驳了,对方却只能忍气吞声,因为位尊,还有人捧着跟着讥讽,而不想应酬了,便是想走就走,谁也不敢置喙的感觉实在太痛快了。

    容璧出来便上了轿子,一堆侍卫早就守着,与清晨出来之时一般,严密拥着将太子又送回了宝函宫,其实仍然还在囚禁之中,但太子这一露面,又引起了多方猜测。

    第二日一大早,元桢就带着二皇子妃进宫给皇帝、皇后请安,在骆皇后宫里,让二公主元亦雪陪着二皇子妃去御花园散心后,元桢便留下来与骆皇后说话,一开口就是委屈:“昨日要不是舅舅拉着我,我真的就能不完这个婚!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给我赐婚,也是想要联合北犀,结果却让太子出席,太子几句话把那北犀王子给气走了,婚礼简直成了个闹剧!”

    骆皇后显然也不太高兴,但仍然宽慰他道:“我也和你父皇说了,你父皇今日已命人去宣旨,太子出言不逊,罚禁足三月。”

    元桢睁大眼睛:“这叫什么罚?他本来就是被关着的!”

    骆皇后脸上掠过一丝不耐,但仍然道:“之前是生病静养,如今是禁足,如何一样呢。你父皇其实自有深意,你舅舅应当也说了,北犀一贯桀骜,若不借着太子的嘴打压一二,他们还以为自己算什么呢,给他们一个二皇子妃,已是降恩了,太子这一点倒没说错。”她想起适才看到的北犀公主唯唯诺诺,语言也不太通的样子,样貌也只算得上秀丽,那年岁尚小,也看不出什么,也有些遗憾:“本想着给你娶个年长些好生养的,如今才成婚,王妃没生,也不好安排其他侍妾服侍,侧妃也还要慢慢挑……”

    元桢烦躁道:“父皇为何好端端要放太子去参加我的喜宴?”

    骆皇后漫不经心道:“那还不是要拉拢弋阳公主呢,你放心,他乐不了几日了,我听说弋阳公主被靖北王扔在了城中,自己去攻打王庭去了,如今公主孤身在城里,北犀那边全当那是软柿子,都去攻打那座城去了,估计守不了几日,说不定就被北犀抓去做人质了,他们估计还以为抓住弋阳能给靖北王威胁吧,还腹中有未来的世子,呵呵。”

    元桢一听这也畅意笑了:“恐怕靖北王比谁都希望那野种生不下来吧,哈哈哈。”他一想到太子到时候不知道还能保持那高高在上的清高姿态吗?父皇如今不过是为了稳住靖北王才没有废黜他的太子头衔。

    他想着脸上终于又露出了轻松:“也好,到时候和北犀结盟,把靖北王给解决了,父皇一定会念着我今日受的委屈的。”

    骆皇后道:“对,回去吧,好生宽慰王妃,太子说那句话也好,这般这北犀公主之后也不好在你面前撑什么公主的架子,你也自在,如能早日生下皇孙便好了,我听说。”她低声道:“太子是真的病了,应该是太过焦虑了,这么熬下去,只怕也熬不住,生什么皇孙也是不可能的了,你上点心。”

    骆皇后想了下又道:“还有一件事,上次听说太子在招揽当初我给太子挑的那个容美人的哥哥,你也去招揽一二。”

    元桢怔了下:“那个容美人?当时不是太子直接丢给弋阳公主了吗?如何现在又要招揽?是有什么用?”

    骆皇后淡笑道:“不用管他有什么用,但现下倒是一步好棋,你只管将弋阳公主和公主身边的陪嫁女官都被陷在了北犀那里这消息透露给他就好。那容美人的兄弟以农家贫贱子的身份,竟然也一路考得了举子,进京赶考,前途无量啊,想必座师、同乡也不少。书生么,总有些脾气,若是闹出什么事来,也不关咱们的事。”

    元桢一怔一想,鼓掌道:“果然,太子不肯收用那容美人,将她送给了弋阳公主,不得不随嫁苦寒之地,背井离乡,如今深陷北犀,生死不知,那容家老二知道了,岂有不恼上太子的?如此正能为我们所用!”

    骆皇后道:“也就随手埋下一枚闲棋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你如今须低调养望,收买人心,多结交些有用的人。天色也不早了,你且下去办去吧,仔细些,莫要露了痕迹,来日方长。”

    元桢心情舒畅,只觉得能给太子添堵也极好,便也起了身和母后辞别,在女官们的指点下去了御花园打算接二皇子妃回皇子居所,远远看到元亦雪带着四皇子元燏跟在二皇子妃旁说笑,便走了过去,元亦雪和元燏都站了起来:“见过皇兄。”

    元桢顺嘴问道:“四弟怎的今日不进学吗?”

    元燏道:“回皇兄话,父皇说我功课有长进,今日是二哥大婚进宫请安的,免了我假,但让我写几篇大字,他亲自要看的。”

    元桢一怔,又打量了下四皇子,元燏如今已十三岁了,一身月白锦袍,头上扎着小小金冠,眉目面容俊秀,一看也是个翩翩小少年,他面貌像父皇,不像自己和元亦雪,更像母亲些,便逗弄他:“父皇那么忙,有空亲自给你看大字?”从前不是日日都跟着那道长谈玄道虚,要不就是跟着那些道姑双修吗?如今怎么忽然又有心情亲自教养皇子来了?只怕是心血来潮吧。

    元燏笑道:“父皇这些日子对我的功课很是看重,日日抽检,连教我的学士都换了好几个呢,前日还带我下场打马球,教我骑马。二哥哥,你见过没?南边进上的矮马,可有意思了!”

    元桢心中酸意泛起,心里酸溜溜想着,也不过是父皇猜忌成年的皇子,宠爱年幼无威胁的皇子罢了。他刚想要继续问什么,却见元亦晴道:“老四不要缠着二哥,二哥新婚呢,要接嫂嫂回去了,今儿宫里新做了极好的清水糯米粽,还有上次你画的图样让工部新做好的木车流马,还不赶紧去看看,难得放假,明儿你又要进学了。”

    元桢看了眼元亦雪,元亦雪却立刻错开眼神,但元桢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警惕,他愣住了,看元亦雪紧紧拉了元燏的手道:“二哥快接二嫂回去吧,新婚时节,正是珍贵,我们就不打扰二哥二嫂了。”说完立刻带着元燏走了,元燏身后跟着的几个内侍、乳母、宫女也连忙都跟了上去,浩浩荡荡不少人。

    元燏身边,本来有配这么多奴仆的吗?还有二妹妹从前一贯和自己亲近,见到自己总要提出要买这买那,央他帮忙在外边买了带进宫来,从什么时候起,二妹妹和自己疏远了?每次自己来母后这里,似乎二妹妹都有什么事不在……

    细想起来,似乎就是那次说到远嫁去靖北的那次之后,二妹妹就和自己生分了,总不会还在怨恨当初要将她嫁去靖北的事吧?那是母后提出来的,又不是自己!元桢有些恼怒,只觉得这个妹妹有些不知好歹,二皇子妃上前来怯怯行了个礼:“夫君,我们回去吧。”

    元桢看着其貌不扬的北犀公主,想起适才漫不经心的母后,从前母后见到自己还问问功课写得怎么样,骑射有没有丢下,差使办得如何,如今却只催着自己结交有用的人,生皇孙。说起来只说是太子大了威胁到了父皇的地位,所以父皇都不待见皇子们一个个长大……四弟不就是这样得了父皇的宠爱……

    元桢忽然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自己已经被父皇、被母后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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