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内,天气渐热,刚刚服过丹药的元自虚只觉得身体燥热,将白纨中衣敞开,露出胸腹,坐在软垫扶手太师椅上,命道姑扇着扇子,只过了一会让忽又嫌那风太凉,目眩头晕,命人把冰山给撤了,只缓缓扇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胸腹闷溢,十分不适,热气腾身,复又命人将冰山摆回来,如此反复数次后,他情知自己也有些不对了,但却又讳疾忌医,不肯叫太医,只闷闷道:“这才六月,如何天气如此闷热古怪。”

    李东福忧心道:“正是呢,热得紧,恐怕是要下雨了。”

    元自虚却忽然闻到一股香味,问道:“午膳这么早就送来了?”

    李东福道:“是宝函宫那边送过来的,听说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忽然又日日做起药膳来,但凡亲手做的,都先命人奉来陛下这边的。”只是元自虚历来不用,都赏了他们这班伺候的人。李东福却从来不用,只让宫人们分了,心里只觉得那可是太子亲手做的食物,他一个阉人,就敢吃太子殿下亲手做的东西,只怕折了自己那点本来就不厚的福气。

    太子的手艺是真不错,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是内侍们做的,太子不过是为了讨好君父,后来知道竟然是太子亲手做的,也不由不叹服太子能屈能伸,而且显然皇上还真就吃这一套。要知道谦谦如君子一向有傲骨的太子亲自折节下厨亲自做饭,这在皇上看来,便已是无声的屈服和讨好了。这让他的权力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元自虚原本胸闷食欲不开,但刚才闻到一股酸香味,忽然有些好奇:“今日太子做的是什么?”

    李东福连忙禀道:“太子今日做的是酸梅蜜烤鸭、粗盐龙井烤虾,另外有时鲜小炒菘菜、鸡汤豆苗、菠菜炒豆腐,药膳是鹧鸪粥,主食是酸馅儿包子。

    元自虚一听到酸梅,就已口舌生津,命道:“朕尝尝吧,太子一片孝心。”

    公主危机如此,太子已无法可想,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不停讨好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而太子一贯孤高,亲手做菜大概已是他能想到唯一讨好君父的办法了。

    他却不知道这只是容璧缓解心中焦虑的一个办法,而太子亲自做饭,在宫里若是不孝敬皇帝,那确实是容易被诟病甚至会无缘无故招致不孝的罪名,于是容璧只要亲手做羹汤,必要送一份给皇帝,至于他用不用那是他的事。

    元自虚将亲生儿子打压至此,心中不是不唏嘘的,但不得不说,确实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走过去看几上,每道菜分量都不算多,只看颜色就很过得去。一碟烤鸭,只几块最好部位的鸭胸脯,金黄色表皮上淋着金红色的梅子酱。龙井盐烤虾,暗绿色茶叶垫着烤得酥脆的大虾,其余几样时蔬都碧绿可人,与御膳房那不温不火的水煮蔬菜大不相同,就连那酸馅儿包,也是油煎过的底儿焦脆。

    这个儿子倒是真用心了,元自虚微一点头,坐了下来。侍膳的太监们连忙上前服侍皇帝用膳。

    元自虚坐下来先尝了一口梅子鸭,果然那梅子酱酸甜可口,能尝得出有李子的酸味,清新可人,与烤得酥脆的鸭皮,瘦嫩的鸭肉相得益彰。他吃了几口,便用调羹去舀了那鹧鸪粥,结果舀起来看一粒米不见,他有些意外,待放入嘴中,绵密软滑,鲜香浓稠,味道竟然很好。

    他是真的意外了,问道:“这鹧鸪粥,如何做法的?倒是新鲜,第一次见,一粒米不见?”

    李东福早就打听清楚了,毕竟是皇帝入口的东西,无论吃不吃,他都得经心,不然也不能在御前伺候这么久,他细致道:“这鹧鸪粥全是拆了皮骨用来煮汤,然后将鹧鸪肉细细剁了,与淮山蓉一同熬煮,再加入燕窝,如此才得,听说是开胃益脾,补气养生极好的。”

    元自虚微一点头,又示意尝了只酸馅包子,他原本就是胸中腻,没想到这包子皮薄脆香,里头的酸馅竟然是满当当的酸菜碎肉馅,酸味极为醇厚自然,他又赞叹:“这酸菜倒是比御膳房的地道。”

    李东福笑了:“陛下,那是太子命人前些日子收割下来的菘菜晒了晒亲自腌的,用的米汤来沤发酸味的,做的菜新鲜,自然味道好了。”

    元自虚一连吃了三只酸馅包子,将那鹧鸪粥痛喝了两碗,只觉得虽然也有暖意涌上,出了一身透汗,竟就不再觉得冷热不宁,坐卧难安了,头也不再眩晕,他有些意外,索性命人着了太医院的王院守来问这药膳的功效。

    王院守一直老成持重,问过今日陛下吃的后,寻摸了下说了一堆药理,又道:“这鹧鸪有降阳亢、消疳积的功效,与淮山一起自是补气良方,开胃养生,颇为温和。陛下既用丹药,自是血旺气亢,肝火上扰,又不可用太过凉的麻黄桂枝、羚羊角、黄芩、银杏等药方以免泄了阳气反倒有碍龙体,自然是吃这温和的药膳颇为合适。这鸭肉也是一般道理,鸭肉性寒,补血行水、利水消肿,可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夏日用鸭,正和时令。”

    元自虚点头笑道:“如此,还是太子孝心可嘉了,却不知,这药膳方子,可是太医院教的?”

    这是疑心太医院泄露皇帝脉案,王院守背心透出了一层汗,但面上却仍然只稳重如常:“陛下,太子之前是和太医院借了不少药膳方的书,但太医院却未曾有人教太子如何针对病症开药膳方,俗话说千人千方,这药膳大部分人都只能用些中正平和的。陛下的医案又是绝密,太子应当只是误打误撞对了症,这鹧鸪粥、鸭肉等,都是极寻常的药膳方的。”

    王院守其实不知道,容璧却是早从元自虚爱吃活珠子猜出来元自虚定有头目眩晕的毛病,而在靖北之时更是询问过多个名医,服丹且亢奋的男子应当如何食补,自然是早就精心挑选了数个最合宜的药膳方子。

    这倒不是为了元自虚着想,毕竟靖北民间名医们并不知道是皇帝,都直言不讳:“服丹,头晕,血热,还不戒欲,非长生之道,食疗收效甚微。”

    容璧虽然心里奇怪乡间名医都知道的医理,为何太医院却无人与皇帝说这,但她也只道:“只求不会相冲相妨,还请大夫指教。”那药膳,不过是担心皇帝吃出问题来,到时候太子又无端多一桩罪,因此自然都是清热却又温和的药膳,就是平常人怎么吃也不会吃出毛病来的。就是她在靖北开的药膳铺子,也是如此,不会无端让人吃出问题来。

    但元自虚并不知道这些,他盯着王院守也知道太子长期处于严密监视中,确实无有可能打听到自己身体的脉案,他也不过是多疑性子发作,随口一诈罢了,便挥手命他起来:“罢了,朕自然信得过你的,如此太子下次再送药膳过来,朕都让李东福先问问太医院,是否合朕的身子,再用。”

    王院守跪着应了,心下暗自腹诽:太子殿下做的药膳,想来也不过都是些大众方子,皇上若是真想药补,也可以命太医院日日把脉开了方子让御膳房做去,如何非要日日让太子随意做来,又不放心让太医院过一道。

    但他只敢低头应了,不敢有二辞。

    却看到外边有人隔帘奏报:“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元自虚命人送进来,打开看了眼,面上的笑容微微收了收,然后想了下道:“传内阁九卿都去上书房吧。”

    军报其实算得上是大捷,弋阳公主独守凯尔达城,以少胜多,以一万军大破北犀十万大军,活俘北犀将领麻随亲王,而这个麻随亲王,正是如今北犀珍盖尔汗王的亲弟。

    这不可不说是实打实的大捷。

    但众臣们传看了那军报,都面面相觑,不知应如何表态,要知道这军报里头,只字未提三皇子和宋国公,显见朝廷军队并未赶到救援,而宋国公千里请旨是否救援弋阳公主,这事朝廷重臣们也都知道,当然心下都揣摩出了圣意。

    如今弋阳公主胜了,这该是贺喜啊,还是该想想下一步怎么走啊?然而他们偷眼看元自虚,却只看到皇帝神情莫测,只能都借着看军报的功夫,皱着眉头,既不敢面露喜色,也不敢忧心忡忡。

    只有葛承宣老太傅素来刚直,看了军报便道:“朝廷大捷,公主立功,此乃大喜事,国之幸事。”

    元自虚和蔼道:“召众卿来,正为此事出人意料,葛太傅以为下一步应当如何?”

    葛太傅道:“自然是命三殿下、定国公尽快与公主会合,巩固战果,再看靖北王那边战况如何,既有此大捷,恐怕北犀王庭被破,指日可待,我们只管安然等将那北犀收为藩国。”

    兵部尚书石泉却道:“太傅,只怕靖北王狼子野心,仍觉不足,掉头南下……”

    葛太傅冷笑一声:“长途奔袭,又是疲军,难道石大人觉得宋国公这样的老将,以逸待劳,竟不能拦住靖北军南下?靖北王又岂是如此蠢钝之辈?我看石尚书胆子已被骇破,竟连此等形势都看不透。”

    元自虚慢慢道:“疲兵啊……”以逸待劳的话,是否有机会?

    几位大臣都听出了皇帝的意思,葛太傅转头看元自虚语中微带了警告道:“陛下,衅不可由我启,不若先顾全大局,召那北犀皇子来,命他献上降书,将原本占去的十六州归还我朝,占了先机,再命吏部迅速任命十六州官员——但,需送靖北王以示尊重,如此,方能稳定下这大好局面。”

    元自虚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卿言甚是,且先依卿所言准备。”

    他又命一旁的内侍道:“弋阳破贼有功,礼部商兵部从速议赏。将军报抄一份送太子,让他也高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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