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钧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可是,我不想留宫中,我想回家。”

    白缨急了:“娘娘!什么是家?娘娘和我们一样,都是自幼进宫,日日年年惦记着还乡,但如今都这个岁数了,娘娘也不是没看过其他还乡的女官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回去贴补兄弟父母的,手里没钱了,兄弟娶了嫂子弟媳,嫌弃小姑子成了老姑娘,在家里白吃饭,不也还是急着嫁出去?不给家里贴补的,家里一样嫌弃,过了二十五岁,芳华不在,能嫁什么好人家?”

    “我们是女儿家,娘家是兄弟的家,夫家也只把我们当外人,便将来有子女,也是要各自嫁娶的,哪里有什么家?”

    “更何况,娘娘可是陛下幸过的,怎会放你回去?真放你回去,你家里父母兄弟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你得罪了皇上,才被送回家?其他人又怎么猜测你们家?到时候墙倒众人推,难道你家里还能好?”

    “这天底下都是势利眼,娘娘之前不也还和我说,开饭馆虽然累,但却是依仗着自己的一技之长,来日哪怕出宫,不靠父兄,这才不必看人脸色吗?娘娘自然也是想到了,否则好端端的想什么依仗?”

    “娘娘昔日也和我们说,这天下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但皇子皇女,是人人都能生的吗?娘娘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若是又有了孩子,这才有了保障。在宫里得宠又无子的妃子是什么下场,咱们都知道!”

    “娘娘比陛下大三岁,不趁如今陛下待你还有情分,赶紧生了孩子。将来入了宫,封了皇后,后宫妃子只会越来越多,新鲜娇嫩的妃子一茬一茬的进宫,只见新人笑,那时候皇上还记得你曾经为他出生入死吗?”

    元钧看白缨说的话和弋阳公主适才说的一样……原来女子,是这样的艰难吗?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白缨急得跺脚:“娘娘!”

    元钧松了口道:“晚点我会安排。”他要先看看哪位太医是擅妇科儿科的,还要擅调养的,这样的大事自然得多安排两个太医才好,但还得看过她的意思,但身子问题轻忽不得,若不是有喜而是有别的什么症候耽误了呢?或者还是先找位稳妥嘴密的老太医。

    他神情郑重,白缨莫名感觉到了放心,这才低声道:“不是我逾越,实在是娘娘您也太不放在心上了,皇上不下旨,您多少去公主跟前说说呀?若是皇后一日不封,难道你一日不进宫吗?”

    元钧没想到自己只是迟了几日没发圣旨,就已误导了这许多人,苍白为自己解释:“宫里之前都是骆皇后的人,皇上是担忧容美人在宫里被人挟持。”

    白缨冷笑一声:“说什么宫里危险,当初您守城不危险吗?”

    元钧:“……”那时候是自己……当然,确实也是他用了容璧的身子去冒险,但是如今自己大权在握,如何能忍受容璧再受到伤害?

    他心里一怔,忽然为自己这一点鲜明的占有欲而感觉到了心惊。

    白缨还在絮絮叨叨:“宝函宫里住了这么久,有什么危险……连猫都送出来了,娘娘的东西也送出来了……嗯倒是有一条珠子璎珞不错,听说是陛下赏的,娘娘再进宫,可别犯傻又挑宝函宫了,别舍不得那点菜,得选和皇上近的宫室。”

    “皇上如今才登基,还念着旧情,将来一去到那里,就想起当年被囚禁的过去,还能对你有好脸色?”

    元钧:“……”

    “不过娘娘也是我见过最不念旧情的了,猫在也好不在也好。珍珠璎珞很好,但宝石头面也行。妃位给也行不给也行。说是想回家吧,其实娘娘也知道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人惦记,真住一起日久天长了就未必了……还得自己想办法开个小饭馆。我的娘娘诶,您是不是也为自己想想,您究竟想要什么呢?”

    元钧没有说话。

    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什么都不能在意,能在意的只有亲手做的一餐,若是有豆,便煮豆,若是有葵,便烹葵,她做好每一餐,因为不知道下一餐会有什么,也没办法奢望。

    而他可以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到那个时候,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候,她会不会能够告诉他,她想要什么?

    ======

    容璧看着镜子里身穿龙袍的太子模样,镜子里那个年轻的帝王也寂静无声地回望着她。

    她有些头疼,怎么会忽然又换了呢?

    她可不会做皇帝啊。

    现在该做什么?

    她习惯性地到处找那本蓝缎册子,看到还真就在书架上,但是拿出来下面已经什么都没有记录了。记录停止在最后一次换魂,他记录的:今日为容墨重新温书,经义虽熟,策论欠灵,入闱时策论当以践履笃实为主,勿多阐经述论。祝春闱顺利,早跃龙门。

    她手指微微一划在那疏冷寥落的笔迹上,仿佛指尖都在微微发热。

    她曾经为了活命,为了掩饰,一笔一划临摹过元钧的字,看久了,便把这些字一笔一划都像刻入了脑子里一样。元钧的字总是言简意赅,透着冷淡,但却能看到他沉凝表面下激烈的情怀。

    他有着太上皇和长公主那样,有着刚烈的脾气和百折不回玉石俱焚的决断,但他却没有上位者所有的残酷肃杀无情,他藏在淡漠下的,是温柔、同情,是一切人们认为上位者不需要的品质。

    她将册子合上,放回书架上,没有细想那一瞬间心中的怅然。

    然而外边严信回报:“陛下,昔日东宫旧人韩素音求见皇上。”

    韩素音?

    容璧想起来,韩素音当初离了东宫后,退回了钟鼓司。钟鼓司负责宫内乐舞、演戏、杂耍,是太监掌司,里头虽也豢养负责乐舞的女伎,都是乐籍,地位低下,只比教坊司好一些罢了,因此韩素音当时才特别急着上赶着当太子司帐,而太子被幽囚后,她又急急忙忙离了宝函宫。

    她有一把好嗓子,过得也还过得去,只是乐役繁杂,自然不如在宫里在太子身边清闲,她又是从东宫退回,钟鼓司那边自然不可能还提拔她什么,多只是一些累又不讨好、赏银少的差使轮着她,自然不好受。如今太子登基,太子东宫的宫女、内侍都提了一级,难免衬着更难受了。

    前些日子韩素音托了高姑姑转话,希望她念着旧情,能将她要到她身边当宫女。

    高姑姑笑道:“钟鼓司是乐籍,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我也不知道她昔日和娘娘感情如何,也不敢应她什么,就只应了替她传这句话。娘娘若是觉得使得,可靠呢,也可留在身边。若是觉得旧人留着不妥,但又想帮一把呢,也可应了她等进宫封妃后,想法子替她脱了乐籍,另外谋个差使好了。”

    容璧当时对韩素音也没什么感觉,毕竟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她为了自己前程着想也没什么错,但是如今她自己前程未定,也无法对旁人做出什么许诺,只道:“高姑姑说得有理,那就依着高姑姑说的回了她吧,就说以后若是有机会,便替她想法子解了乐籍。”

    这话大概在韩素音那里听着就有些敷衍了,这又是来求皇帝了?

    她回道:“朕还有事,不见。”

    严信迟疑了一会儿道:“韩宫人说,说是有些容娘娘的事要禀报陛下。”

    容璧顿了顿,有些诧异,还是道:“传吧。”

    韩素音上来跪下行礼,她穿了一身宫服,显得腰身纤纤,面容上淡淡擦了脂粉,细长丹凤眼仍然和从前一般抹了胭脂,媚眼如丝,进来时远远瞥了眼在上头的皇帝,一身杏黄龙袍,十分威严,她也不敢多看,匆匆跪下按宫规一丝不苟地行礼。

    严信并不等皇帝开口,便替皇帝问话:“皇上问你是要禀报容娘娘什么事?”

    韩素音连忙道:“不敢欺瞒陛下。昔日我与容娘娘一并被骆皇后选到陛下身边为司帐,服侍陛下。”

    容璧微微点头,韩素音道:“但当时我与容良娣,都被骆皇后私下召见,交代了任务,当时骆皇后亲自嘱咐奴婢,让奴婢魅惑陛下,无心国事。”

    容璧面上有些意外,韩素音却以为皇帝有些动容,连忙道:“奴婢虽然身为蝼蚁,却也恋慕陛下风姿,虽然到了陛下身边,却不敢施什么狐媚手段,只老实本分伺候着。后来陛下迁居宝函宫,奴婢担心之后骆皇后还对陛下不利,命奴婢下手,心中惧怕,这才自请离开,绝非那等不忠不义的背主之人。如今陛下得登大宝,奴婢心忧惧怕,只能恳请陛下饶命。”

    容璧心道太子恐怕连你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还是道:“无妨,若只是为此事,不会怪罪于你。”

    韩素音却道:“奴婢斗胆求见皇上,却是因为,昔日我与容娘娘一并被骆皇后选到陛下身边,并非只有奴婢一人得了任务。如今见到那容良娣得了皇家重用,心中却越发为陛下忧惧,这才来提醒陛下。想来陛下还记得听雨轩时,奴婢与容良娣服侍在侧,容良娣负责摇签,却被二皇子掌掴,之后三皇子出言想要容良娣,最后容良娣却提出要猜钩,最后去了长公主那边。”

    容璧:“……”

    韩素音微微抬脸,泪眼婆娑:“那一夜我曾经问过容良娣她究竟抽到了什么签,二皇子为何大怒掌掴她,她却什么都没说,平日明明与我无话不说的。”

    容璧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她什么时候和韩素音无话不说了?

    韩素音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越发激动:“陛下,我一颗丹心为着陛下,当日我胆怯无能,害怕骆皇后借我之手谋害陛下,这才忍心离开陛下。然而我们二人一同都为骆皇后所选中到了陛下身边,她行事诡异,又被骆皇后选为良娣送到陛下身边。我听说如今封妃旨意迟迟未下,心想陛下英明,恐怕早已知其中不妥,但又担心陛下不知昔日旧事……毕竟容良娣容色过人,因此只能斗胆来提醒陛下。只求陛下念我忠心一片……”

    忽然一声笑声又起了,弋阳公主掀了珠帘进来,含笑道:“好一个忠心奴才。”

    韩素音连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弋阳公主笑道:“来人,将这忠心奴婢押下去内惩局,治一个诬告的罪。”

    容璧看着几个内侍已上来将脸变白的韩素音拉下去,韩素音张嘴显然不可置信还要叫嚷,已被熟练的内侍堵了嘴拖下去了。

    容璧有些无奈看向弋阳公主,弋阳公主笑道:“说起来这事我也惦记着呢一直没问,那天老二究竟抽到了什么签?”

    容璧道:“金兰簿上三千客,回头一顾如飞烟。”

    弋阳公主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果然可不都是如飞烟一般了?自从他娶了那什么北犀公主,府里全是些混吃混喝的闲汉了。”

    容璧道:“让长公主看笑话了。”

    弋阳公主含笑:“无妨,我刚从府里进宫,容妃担忧陛下,让我尽快进宫襄助陛下。”她揶揄道:“公主府那边有承恩公府嫡女上门邀约,宫里这边又有昔日旧友揭发密告,容娘娘可真是众矢之的,陛下当怜惜。”

    容璧:“……”

    外边严信却又再次轻轻咳嗽:“启禀陛下、长公主,天一观那边来报,说上皇不进饮食,要求见陛下。”

    容璧和弋阳公主对视了一眼,弋阳公主有些无奈道:“去看看吧,去了你别说话,等我对答。”

    容璧点头,果然和弋阳公主出来上了肩舆,往天一观去了。

    天一观里如今所有伺候的宫人都羽衣黄冠,换了道教衣冠,冲霄国师仍然站在一旁如从前一样伺候,元自虚一身道服金冠,颧骨耸起,眼睛浑浊,看到儿子和女儿相偕而来,嘶吼道:“不对!那红丸不对!是不是你!元钧!你让冲霄不给我炼金丹,是不是!”

    他浑身麻痒,全身不适,眼泪不停流下,这几日的红丸都不对!

    弋阳公主含笑道:“父皇,红丸不对,这得问冲霄道长了,所有材料都是他之前开的方子,御医也都一样一样审过验过,父皇入口的东西,都是御药房细细审核过的,方子一模一样。”

    元自虚道:“不对!这药效不一样!”他再也没有离魂过了!

    弋阳公主道:“那么就要问冲霄道长,是否从前添加了什么东西?如今没办法加入了。”冲霄道长在一旁满脸苦相,一言不敢发,如今哪里还能添加那些东西?加不进,那就是普通的吃不死人的金丹罢了!

    元自虚瞪着进来一直默默不语的儿子:“元钧!是不是你要夺了朕的仙缘,让他们夺了朕的仙丹!朕出席祭天仪式,传位于你,你就如此报答朕!断了朕的修仙之路!”

    容璧被他逼视,只莫名其妙会看他,想起昔日皇帝也是为了这所谓的仙缘,非要逼着太子和她圆房,还真的是走火入魔了,他竟然是真的觉得能得道成仙?

    弋阳公主道:“父皇这可就冤枉弟弟了,这仙缘一事,虚无缥缈,谁说得准呢?否则怎么一时灵一时不灵呢?恐怕是父皇这些日子心念过杂,修心不成,还得再清清静静修道才行。”

    冲霄道长看到弋阳公主淡淡看了他一眼,连忙上前道:“陛下,恐怕魔考未完啊。《上经大法》有曰:夫阳魔者,行持者正欲内行,以济生死其一,心念不真或情欲四起,怨憎作念受着情怀,烦恼忧心是非竞乱,此阳魔之所试也。”

    他继续引经据典:“修炼之士,内养正气,心常寂静,俗缘谢尽死生如一,陛下这是人伦未尽,俗念难断,这才难以心静,因此这丹药才不能如之前起效用了。”

    元自虚看了眼儿子,却见儿子看着自己目光清澈,纯如稚子,甚至还带着些好奇讶异,却无一丝心虚之色,坦坦荡荡,明明夺了自己的帝位,如今还要绝了自己的仙路……难道,真的不是他所做?

    冲霄道长却苦心孤诣解释:“陛下就算不信老道,也当相信御药房的太医们,所有炼丹的材料都一一看过了,与之前并无异样。”

    弋阳公主却道:“或恐是父皇身子不适,不若请御医开些药来,父皇休息数日,等身体恢复后,再服丹清修?”

    元自虚将信将疑,冲霄道长却道:“老道也怀疑如此,春夏乃是寒暑交加旱湿不分之时,多生疾患,恐是陛下饮食差时餐饮无序,龙体有恙,这或恐又是病魔之考啊。上皇还当以龙体为重,先调养身子为好。”

    元自虚勉强道:“既如此,传御医来看看吧。”

    弋阳公主果然命人去传了太医来看脉,又出来私下交代了太医,开些清丹毒驱烟瘾之方。太医心中明白,却也知道这是宫中密事,只依言问清楚了之前所服食成瘾的药方,看过后重新开了方子,给上皇服用。

    遣走了太医,弋阳公主才含笑对容璧道:“今后上皇的药和调养,就都请这位兰老太医来,这位兰老太医数代供奉皇家,嘴密,医术也高,昔日也曾为母后诊治过。当时母后病一直不好,父皇想要问罪降职,是母后为兰太医说情保了他的命。因此他对我们兄妹都还不错,可以信任。”

    容璧觉得弋阳公主忽然给她说这么一嘴有些奇怪,但以为是公主担心以后她又互换了灵魂,这才交代她,果然弋阳公主话锋一转,又开始说着宫里如今尚宫局提拔了哪些人选,皇帝这边的宫务是谁负责,宫里如今江贵妃已快要出宫了,二公主元亦雪也已被低调的褫夺了公主封号,准备在宫外修建玉真观命她出家静修。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弋阳公主才道:“宫里只有上皇要用心些,这边只管让冲霄老骗子哄着他修仙便是了,千万别揭开那金丹的真相,他心里有修道成仙的执念,才不会和皇上过不去,毕竟是亲爹,养着吧。”

    “我还在京里一段时间,但也很快要回去了,到时候宫务这些,你不懂的,都可以问问唐喜公公和高姑姑。”

    容璧只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也只含糊应着,但眼皮沉沉忽然觉得有些困,伸手揉了揉,眼一花,发现自己又已回了自己身体,眼皮沉重,身体困倦,是这些日子熟悉的春困又犯了。

    她舒舒服服躺在软椅里头,拉过一侧的薄被,心头微微一松,皇帝真是劳心劳力的辛苦啊,还是自己这边清闲,管他天塌下来呢,且先安安稳稳歇个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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