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长史失礼一笑,却笑得星光暖月,董先生三人都不禁痴了片刻。

    他道:“刘佥事所受密令,当真是三皇子所下?”

    刘志信的态度十分坚定:“正是!”

    卢熹微看着我,不发一言。

    我知道他的眼睛在说甚么。

    那目光将我最后一丝祈祷与侥幸,都灼烧得一干二净。

    董先生眉头紧蹙:“如此说来,三皇子通敌,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机会,一个建立战功的机会。”

    尹先生道:“不错。三皇子先出卖守军,让蛮子占领疆域,而后,再亲自带兵夺回疆域。待他凯旋归京、功名落定,便能联合太子,和二皇子一较高下。”

    我瘫坐在神像前,面如死灰,不发一言。

    我原本以为只有皇城中才隐约可见的汹涌暗流,在民间之士的眼中,却是如此□□。

    民间的确是个有趣的地方。

    诸人话毕,已近天明,我甚至能听见京城传出的击鼓报晓声。

    我与卢熹微一起,向尹先生三人作揖告辞。

    三人回礼,董先生道:“民间疾苦,诸事不比六王宅。七王爷与卢长史此行,还当保重!”

    我与董先生虽相识不过一夜,但莫名亲切。此时相别,倒颇有些不舍。

    我叹了口气:“如若三位真能见到父皇,代寡人报个平安吧。”

    庙前分别后,我和卢熹微向南而行。

    我道:“晨光,是取官道,还是绿林?”

    他淡笑道:“王爷金贵,还是走官道吧。”

    我不禁皱眉道:“走官道岂不是招摇过市?”

    卢长史反问:“天蛾卫对谁人负责?”

    我道:“父皇。”

    “陛下是真的想缉拿王爷?”

    “非也。”

    “沿路会有王爷和臣的通缉令否?”

    “大概不会。”

    他哈哈大笑:“那王爷还在顾虑什么?”

    我会心一笑,便即与他相互搀扶,向南而行。

    途中卢长史内伤时时发作,二人数次停步调息。

    又行数里,见路旁群山连绵。这些山倒不如何险峻,只是林木纵横,难以看清林中状况。

    我笑道:“寡人倒是希望这林中有匪。”

    卢熹微不解地应了一声:“哦?”

    我道:“若林中有匪,必有大镖。镖中难保没有什么人参鹿茸、灵丹妙药。

    若是给君子,寡人便护镖,然后索要报酬;若是给小人,寡人便袖手旁观,待盗匪得手,寡人再劫镖。”

    卢长史苦笑:“这些话若是让陛下听见,绘着王爷和臣肖像的通缉令,恐怕真的要贴遍大街小巷了。”

    我满不在乎地哼道:“山高皇帝远,欲听待相逢哟!”

    话音未落,绣着“义海镖局”的大旗便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这义海镖局乃是南方名镖之一,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此次押的镖,也绝非轻薄之物。

    押镖的乃是一位个头不高、皮肤白皙、锦衣宽袍、三十来岁模样的男人。

    他剑眉狸目、一字横须,满面坦诚之笑,如浸鸟语花香之境。

    我与卢熹微相视一笑,便即上前作揖道:“阁下可是人称‘老鸦’的皇甫牙总镖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这皇甫牙年纪虽轻,但经历过的大镖却是南方诸镖头都比不了的,所以人称“老押”,久而久之,便被戏改为“老鸦”了。

    众镖师登时戒备,纷纷握紧刀柄,只待我稍微发难,便一拥而上。

    皇甫牙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怎么,二位要劫镖?”

    他声音清爽干脆,听起来颇为受用。

    卢长史忙道:“劫镖不敢!只是敢问鸦兄,这镖要送到哪里去?”

    我毫不含糊道:“老鸦,把清单拿出来!”

    皇甫牙愣了一下,赔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走镖有很多规矩,其中一条便是替货主保密。”

    他知道我是谁。

    我坏笑道:“鸦兄可知,自己遇上麻烦了?”

    皇甫牙连连叫苦:“在下当然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烦。而且,还是一个大麻烦!”

    我笑道:“鸦兄果真是明白人!”

    卢熹微忽然血气上涌,几欲吐血,他强自忍耐,用方巾遮口,轻咳了几声。

    那种咳嗽声,皇甫牙当然听在心里。

    他和气而笑:“卢长史身体欠佳,王爷劫镖,可是为了名药?”

    “不错。”我应道,“本王要的,是你第三车货里的东西。”

    众镖师的弯刀已然出鞘,一时间刀光四溅。

    皇甫总镖头不解道:“王爷是如何看出,东西在第三车货里的?”

    我道:“其余的镖车辙印很深,想是金银珠宝一类;唯独这一车辙印很浅,想来十有八九是珍药、字画一类。”

    他叹了口气:“若是镖中少了一物,义海镖局四十年的名望和家业可就全都毁在我手里了!”

    我指了指两旁的树林道:“若是匪患蜂拥而上,毁掉的除了义海镖局四十年的家业,还有鸦兄身后镖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纵然鸦兄武功盖世,可损兵折将在所难免。那时候,谁来运这镖车呢?”

    说到这里,皇甫牙竟直爽地答应道:“成交!”

    他又铆足内力,对着两旁的树林朗声道:“在下途经贵宝地,礼数不周到之处,还请好汉当面指教!”

    话音才落,一支浩浩荡荡的悍匪大军窜出密林,将我们围堵在官道之上。

    今日说来也怪,本该客商络绎不绝的大路,人烟却如此稀少。

    本该昼伏夜出的镖局,此时却顶着阳光而行。

    皇甫牙拱手作揖,朗声道:“敢问贵方是哪路英雄豪杰,敢请立下个万儿!”

    林中忽然冲出一匹高头大马,乱发残鬃,脚步凝重。

    马上坐一壮汉,虬须髯张,疤痕满面,好不凶神恶煞;颈围貂领,身披虎裘,好不威风八面。

    他内力浑厚,声如虎豹:“合风寨‘望山虎’便是爷爷俺,快把镖子留下,速速走人!”

    这一声,吼得众盗匪个个有恃无恐,得意洋洋。

    我转过头与卢熹微相对而望,心下暗道:怪哉,这西北边的合风寨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我不禁问道:“合风寨?铁臂熊可是你们二当家的?”

    望山虎脸色骤变:“公子认识俺二弟?”

    我笑道:“那日与二当家烟羽楼一别,已过数日,不知二当家现下可好?”

    一听“烟羽楼”三字,望山虎脸色更加难看。

    “好啊!我就知道!”他一对虎目瞪视着我,“铁臂熊那厮为了这大当家之位,竟然与官府相勾结!”

    原来,望山虎和铁臂熊二人虽是拜把子的兄弟,但在寨中事务上素来不合。

    铁臂熊认为,山寨迟早要亡于官家之手,大伙不能永远靠剪镖行当度日,故而数次商议招安之事。

    望山虎则认为,朝廷险恶,此事万万不可。合风寨一旦被招安,难免任人鱼肉,或是被调至战区,成为损耗蛮夷兵力的牺牲品。

    山寨中的匪众大多信服望山虎,所以招安一派渐渐被排挤孤立。

    铁臂熊勾结官府、与五皇子“貅齿王”神夜云茫交好,便是想借与官家合作得到的好处,笼络寨中人心,以求扳倒望山虎,带头招安。

    见那望山虎咬牙切齿的模样,我随口问道:“大当家的,敢问合风寨众豪杰为何在此剪镖?”

    望山虎裘领上的八边形金扣耀眼生辉,刺得人难以直视。

    他眼角带泪,“嘿”地冷笑一声:“合风寨已经不在了!”

    卢熹微恍然大悟道:“和官府合作,双方都是要拿出些诚意的。二当家拿出的诚意,便是合风寨的布防图!”

    我会意,道:“所以,合风寨已被官兵拔掉了?”

    望山虎哈哈大笑,笑声甚是苦涩。

    我皱了皱眉头,低声问卢熹微:“他笑什么?”

    卢熹微应道:“他在庆幸,铁臂熊还算有点良心,没有把第二寨说出去。”

    我奇道:“第二寨?”

    他笑道:“狡兔三窟。像合风寨这种大寨,总得在别的地方盘个新的场子,以便遇到危险,随时能够带着家当转移。”

    望山虎的笑声骤然停止:“看你们这身打扮,不是官家子弟,便是皇亲国戚了!”

    我作揖一笑:“大当家的好眼力!”

    望山虎又大笑起来。这次,他笑得很满意。

    我又低声问卢熹微:“他笑什么?”

    卢熹微应道:“剪镖和泄愤,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倒省了他不少功夫。”

    我冷笑一声:“也省了我不少功夫!”

    话音未落,望山虎果然大喝一声:“弟兄们,今天剪镖、泄愤,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了!给老子杀得一个不留,杀完回家喝酒吃肉!”

    镖局走南闯北,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除了镖车外,他们还携带用于“结交”各路盗匪的财物。

    像义海这种信誉至上的大镖局,有时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能让镖车上的货物出点意外。

    和气生财,道上的匪徒们也总会给足镖局面子,收了过路费,便不再为难。

    这还没等皇甫牙差人拿出“一点诚意”,合风寨便要当场动手。

    望山虎这一着,着实大出皇甫牙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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