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了二小姐的刀,交给卢熹微,吩咐妥善保管,又继续问道:“二位特使可还有什么话想告诉本王的?”

    其中一人十分傲慢地道:“我怀中有一块信,将军的苦口良言都在信里,请你自行拜读!”

    另一人道:“信已传达,还请解开绳索,放虎归山!”

    此人态度虽然也不甚好,但相比之下,还算谦逊得多,显然是担心有性命之忧。

    我从傲慢之人怀中取出一封羊皮纸信,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叫一封信,不叫一块信;里面写的全是胡言乱语,不叫苦口良言;本王乃是赏脸一看,不叫拜读!”

    随即又瞟了一眼谦逊之人:“放虎归山?你见过老虎会成群结队吗?”

    众人哭笑不得。

    我断了火漆,将信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与王爷相别数月,甚是思念,特让人传信,以表诚意!

    我在段先生的三友庄借住,修生养性。但白吃白喝数月,过意不去,想请段先生等人到家乡一游,以表感谢。

    但七王爷不在,乐趣甚少。我受大汗恩宠,派遣汗国最好的侍从相邀,欲请王爷等人牙帐一聚。

    我不通书法,于是让汉人代写。本不愿让王爷看到此代笔之信,但唯恐侍从们招待不周,触怒王爷,所以写一字据,以防万一。

    王爷看到此信时,侍从必然无一活口,这亦在预料之中。还望息怒,速赴牙帐相聚!否则,上好的奶酒就将全部被段先生等人喝光。

    差点忘了,二小姐姿色甚好,常常引得家乡汉子神往。我实感不安,还请王爷速来坐镇!」

    我一看这阴阳怪气、满是威逼胁迫之信,差点气得喷出一口血来。

    正怒火中烧间,我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随即当着诸人的面,解了裤子,将一股“皇家清流”淋在二人的头上。

    负责押人的镖师吃了一惊,赶忙松手,朝一旁躲开。

    那傲慢之人的怒气似乎胜我十倍,还未等他发狂纵起,我便踩了他的肩膀,一把抽出从他腰间缴获的匕首,将他的头辫和胡须一同割了下来。

    这是对突杰尔人最大的羞辱。他愤怒,却无可奈何。

    所以他死了,死得很窝囊。

    世上有很多人,话很多,世人称之为嚼舌根。

    但他话不多,却真的嚼了自己的舌根。

    只不过,他没嚼到真的根部,舌头只是从中间断了而已。

    我心情稍有一丝缓解,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田鸿冥道:“七王爷,今日在下是杀不了你了。但剩下的这个蛮子,在下得带回去仔细拷问一番。”

    我冷笑道:“寡人倒是相信,田指挥使和夏指挥使都是真心办事;但寡人不信,有人会让犯人活到张开嘴的时候。”

    田鸿冥当然懂我的意思。他抱着手道:“此事的确牵涉颇深,王爷说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那黑鳞卫已毙在我轻轻一掌之下,天灵碎裂,脑血横流。

    我朝田鸿冥和夏侯宣道:“回去告诉六哥,两名俘虏已被你二人灭口,三哥和他老人家都会高兴的。”

    田鸿冥倒是笑了起来,笑得很洒脱:“在下已是天蛾卫四大指挥使之一,两位王爷再高兴,在下的职位也升不动了吧。”

    夏侯宣皱眉道:“七王爷,众所周知,您才是陛下最喜爱的皇子。突杰尔蛮子分明是想用你当人质来威胁陛下。

    草原荒蛮,大漠无情,这牙帐是万万去不得的。您贵为蚺鳞王,而段棋议、董启超之流乃是乱党,你和他们也无甚交集。这江湖义气,在下看来,还是别讲了吧。”

    我作了一揖:“多谢夏指挥使好意,但寡人去意已决,还望替我问候父皇。”

    夏侯宣知我性情,没再多话,只和卢熹微一起敷药包扎过后,便匆匆告别,和田鸿冥结伴北归。

    卢熹微站在我身旁,一动不动。

    我道:“晨光,你怎么不走?”

    他反问道:“去哪儿?”

    我道:“回家,养伤。”

    他道:“王爷金贵。草原荒蛮,大漠无情。身边无长史,王爷难向前。”

    的确,我自出生以来,即使是随父、兄征战之时,也都衣食无忧。

    十二岁时,为了向父皇和大哥证明自己,抄起一把黑金狼牙棒,第一次在沙场驰骋。

    那时每杀一个敌人,都会多上几分喜悦,然后猜父皇和大哥有没有看到自己的飒爽英姿。

    随着年龄渐长,藏书渐阅,喜悦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和对疾苦之人的怜悯。

    那些疾苦之人,我却从没见过。只是常常听父皇、文人和大臣们说“民间疾苦”。

    这种怜悯之心仿佛与生俱来,传承自我的母亲。

    听说父皇对我母亲的爱,比父皇对常婕妤和计德妃的爱加起来都多。

    只可惜,那时候的父皇中了计。

    我们七兄弟的母亲,还有很多嫔妃,都在突杰尔铁骑踏进故都时被擒。

    突杰尔人想用皇后和嫔妃的名誉和生命来要挟父皇让步。

    父皇迟疑之时,她们都已随素庄皇后一同自刎。

    这是父皇永远的痛,也是我七兄弟永远的恨。

    所以皇族军团每攻进一块突杰尔人的土地,都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二哥丧母之时,早已懂事。即使城府颇深的他,有时也常常因为在宴会上想起其母,难以自控而哭泣。

    我却因为年纪很小,而很幸运。那时的许多事,哭过之后,似乎再也没有记忆了。

    父皇常常说,母亲是个温和仁善之人,但有时也很固执。

    在后宫,女人虽有渠道得知朝中之事,却绝不被允许干涉政事。

    皇后虽平日性情刚烈,但深明父皇的难处,也恪守作为宫中女人的原则。对父皇之过,也只旁敲侧击,侧抒己见。

    但母亲不同。她平日温雅,似乎生怕说话声音大了些,惊扰到庭院中的栖鸟。但若知晓父皇要做不仁不义之事,定不惜得罪父皇和朝中权贵,据理力争。

    女人,何必去管民生小事?何必去问城外闲情?

    这并不像是后宫的风范。

    也许正因如此,母亲是独一无二的。父皇才那么爱,也那么痛。

    我已记不得她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究竟和父皇争过何事。

    但做儿子的,始终会想念母亲的吧。

    她出身显贵却淡薄陈规的特质,和对天下民间的某种执着,似乎伴着父皇的宠爱流到了我的骨子里。

    而我幸运地,作为一个男子,出生于这个时代。

    不幸的地方,似乎也更多吧。

    逃出皇城这久以来,我因水土不服常害重病,生活之细枝末节,也所知甚少,常常固执己见。

    若非卢熹微尽心相照,恐怕我已无法维持。

    但他自己有时,也是饥病交迫吧。

    我不愿用从皇城中带出的一分钱改善生活,以至于有时陷入窘境。

    他偷偷拿出自己的存钱应付下来,我是知道的。

    也许,真如卢熹微所说,我能交到许多朋友。

    但是,能抛下一切随我亡命在外的朋友,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这一年中发生的许多琐事涌入脑海,我不禁热泪纵横。

    晃眼一看,只见他瞳眸明媚,面带晨曦,在夜幕之下耀目暖人,一如往昔。

    我擦了眼泪,只道:“寡人金贵?你不也是么。”

    他只是平静地,用那暖如初阳的眸子看着我:“但臣没有哭。”

    我与他相视大笑起来,笑得冬夜不寒、霜叶生花。

    卢熹微向皇甫总镖头大致讲述了那日官道一别后发生的事,皇甫牙深明行走八方之道,涉及诸事内情,一律不作询问。

    卢熹微寒暄道:“老鸦,你走的是最后一趟镖吧?”

    皇甫牙道:“刚从京城回来,途经炎州,遇上了老刀把子,他向我打听二小姐之事无果,正好有趟顺路镖让我送往楚雨镇。”

    卢熹微借着夜幕投下的微光,打量了镖队一番,道:“如此多的货箱往楚雨去,不是送往拂琴客栈,便是送往浮叶山庄吧?”

    皇甫总镖头面上一惊,笑问道:“卢长史说少了一个地儿。”

    卢熹微道:“是九命堂么?”

    皇甫牙颇为好奇,问道:“卢长史去过楚雨?”

    卢熹微道:“在下的恩师便是楚雨人。恩师在世时,曾携在下南游。”

    皇甫牙作揖道:“想必卢长史说的是尚老先生了。”

    卢熹微一笑:“正是。楚雨真小。”

    二人立在这寒冷冬夜谈笑一番后,便匆匆告别了。

    卢熹微忽然朝我问道:“王爷,我们要去哪?”

    我道:“牙帐。”

    他又道:“臣是说现在去哪?”

    我指着那满是尸体的客栈庭院道:“睡觉。”

    ……

    我不知道,我们是如何穿过大漠的。

    即使紧跟回西域的商队,也仍觉得,这大漠中之生死,单靠几匹骆驼也是无法决定的。

    但是,幸运的并不是首先遇到商队,而是遇到潜藏在这埋骨之地的剧盗。

    我和卢熹微无疑成了这些行商之人的救主,于是我们有了充足的食物和水。

    这些倒不是商人给的,因为从盗匪那里搜刮来的东西,已经十分够用了。

    即便如此,看到突杰尔汗国长草的边界时,也觉得并非前往凶险之地,而是人间天堂。

    这种愉悦,就像大哥、二哥和三哥看到九龙皇座时的心情一般。

    不远处那棵歪斜的、不知名的老树下,那几个黑衣人已经在等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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