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完扶光,谢道清便拍拍衣袖回宫去了。

    扶光看着谢道清飘飘然的背影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他脑海中还回荡着少女笑眯眯对他说的那句话。

    她轻轻笑着,背着手云淡风轻地对他说:“我喜欢他,所以还请道长千万不要将他带去和你上山修道才好。”

    口吻随意的仿佛就和问你“今天吃了吗?”一样简单。

    听到这句话那瞬间,扶光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顷刻间轰然倒塌,再一看——完了,是他的天塌了!

    天啊!

    来个雷将他劈死吧!

    以后有得麻烦了!

    正在附近辛勤上班布雨的雷神听见他的心声,抽抽嘴角,传音问他:“大家都是老熟人,我下手劈你合适吗?”

    扶光垂头丧气回他:“你不懂。”

    辛勤的雷神只是好脾气的笑笑,接着雀跃问他:“那还劈吗?”虽然劈不死,但老熟人的心愿他还是可以顺手帮一把的,左右一锤头的事。

    扶光眼下懒得和他开玩笑,头垂得更低,丧气道:“雷公大人,你还是布你的雨去吧。”

    雷神闻言叹了一口气,想到今天还有几场雨,摇摇头也有些垂头丧气地飘走了。

    扶光一屁股坐到阶梯上,将拂尘往脖子后一插,捧着脸又开始叹气。

    他想起半刻前,这位凡间天子专门叫他出来,和他说的那段话。

    她望着院子中那几棵落了一地炽烈红色的山茶花树,笑道:“道长和裴侍郎的关系不错。”

    他心中充满了忧愁,还是老实答道:“贫道与裴侍郎还算投缘。”

    谢道清问他:“依道长看,道长觉得我和裴侍郎算投缘的那一种吗?”

    扶光扭头看了她几秒,垂下眼摇摇头,一向乐天派的他有些乐不出来,只拘束道:“贫道不知。”

    谢道清笑笑,缓缓道:“道长不知我和他,我却看得出他拿道长当朋友。裴侍郎的朋友并不多,他对事对人向来都是淡淡的。朝中诸事繁杂,朝臣人心异动,他入仕早,心却是纯粹的,能让他引以为友的并不多。可朕希望,道长莫要拿自己的那番道理诓他才好。”

    扶光皱皱眉,觉得这些在朝堂上习惯周旋的人讲话都喜欢云里雾里地打哑谜,有话也不肯直说,低头直言道:“陛下有话还请直说。”

    谢道清不紧不慢的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山茶树下,手轻轻抚上面前一朵开的正盛的花朵,带着试探自言自语地浅声道:“你说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这样的花,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花的问题?”

    她说完又自顾自的摇头,轻声回答自己的问题:“怎么会是花的问题呢?花无思绪,如何左右人的喜好?”

    扶光看向她莹白指尖下嫣红的花朵,也知这话中的他指的是这院落的主人,裴青知的院落自然种的是他喜欢的花。

    想到这,他忍不住在心中又重重地叹一口气,唉~~他记得他从前也不喜欢花花草草啊。

    下来一趟全变了。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要是变得只是这一点就好了。

    谢道清见他久久未出声,又接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想裴侍郎也绝不是无情之人。”又侧身看向他问:“道长觉得呢?”

    扶光抬起头,和她对视几秒,清透的嗓音不含什么多余的情绪,回道:“贫道也不知,不过依贫道看,万物皆有灵,人有灵,花草也是有灵的。”

    谢道清笑了一下,仿佛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在我眼里,裴珺对你与对花草的情说不定都是一样的,你可千万别想多了。’

    不过谢道清也不甚在意他的想法,淡淡道:“道长是修道之中的高人,自然看万物都有灵,我生于俗世,长于俗世,自然也是一个俗人,眼中看到的自然也是红尘中的俗事。红尘中俗事说到底也不过是父母亲情,男欢女爱。”

    她微笑着咬重‘男欢女爱’几个字,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是她现下的困局。

    扶光:“……”

    咳咳…用词未免有些直白…他可是出家人啊!!!

    谢道清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但看扶光面红耳赤起来,不免觉得好笑,嘴里告罪道:“是我失礼了,道长。”

    可面上却毫无愧色。

    扶光摇摇脑袋,表示:“无妨。”

    他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虽然时不时还是能被吓一下。

    谢道清轻轻地摘下树上那朵似火一般红艳的花,终于开门见山道:“扯了这么多,我其实是想求道长一件事。”

    扶光还在故作不解道:“贫道如何能帮上陛下。”

    谢道清看他推脱之意明显不禁失笑,只问道:“道长在裴侍郎这里住了多久?”

    “不到两个月。”

    “道长究竟因何事由住进来?”谢道清好奇问。

    扶光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只好扯了个正经的理由,道:“我观裴侍郎与我教有缘…”

    其实这个理由严格来说是真的…

    “所以道长是想拉他入你教去修仙?!”谢道清脑补一阵后再听到这些忍不住恼火地打断他的话,和她猜的果然不错,她先入为主的觉得这厮果然是想拉裴珺入伙去和他一起修那什么道。

    扶光饶是知道一切内情,看着她如此激动还是有些意外,叹了口气,认真道:“陛下,世事自有定数,他确实与我教有不解之缘。”

    所以要让他从她眼前的消失,然后找座山去做道士吗?这让她如何愿意?

    谢道清冷笑道:“世上之事,不放手一搏如何知道这定数是真是假,不争如何知道结果是否如自己所愿那样。”

    “可若是有些事生来便注定了呢?有些事,上天早有定数。”扶光无奈道,他该如何让她知道,有些人在遇见她之前便已经在他漫漫生命长途中有了自己的命数。

    她遇见他时太晚,一切早已来不及。

    谢道清早被这轮番砸来的定数砸的不厌其烦,不耐道:“我只知人定胜天,上天说了不算,谁修道都可以,裴珺不行。”

    她摇摇头又重复一遍:“他不可以。”

    他答应过她,要陪她一辈子的,他不能食言,旁人也不能怂恿他食言。

    扶光上前两步,低着头劝道:“陛下天下治理的很好,不缺裴侍郎一个能臣。”

    谢道清笑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好听的笑话,转过身对着他道:“我是不缺能臣,可裴珺对我来说不一样,他对我的重要性也绝不是朝臣这一个身份能够说明的。”

    还未等扶光问出哪里不一样,就听她望着天边的云彩,轻轻道:“我喜欢他,所以还请道长千万不要将他带去和你上山修道才好。”

    “可……”扶光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情欲,呆愣道:“裴青知可是陛下你的老师,师徒有伦…”

    这句话对谢道清丝毫没有震慑力,她如果在乎他老师的身份就不会喜欢一个当过她老师的人,于是淡定道:“那又如何,何况严格来说他不算我的老师,他进宫为我授课时官职是侍讲,我登基后他也没有当上太傅、太师,所以何来师徒有伦。”

    扶光被她的厚脸皮惊道了,讷讷道:“无师徒之名,有师徒之实。”

    谢道清闻言大笑起来,笑了半响才停下来擦擦眼角的笑泪道:“道长在山上修道久了,怕是不清楚如今的天下。”

    “此话何意?”扶光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了,这裴青知能不能顺利了却这凡尘的事,最大的变故就站在他眼前。

    谢道清道:“这天下百姓其实并不是特别在乎这事的看法,只要天下安稳,他们能吃饱饭,我嫁谁他们并不在乎。再说朝中权贵谁家的宅院没有些腌臜、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也是没脸说什么的。三则我和侍郎男未婚女未嫁,侍郎当初教我国史策论也是在其位,谋其职而已。我们成亲,除了侍郎年纪比我大六岁,年长了些,剩下的我和他也是郎才女貌,道长不觉得般配的很吗?”

    扶光要哭了,哪里般配啊,连连唉声叹气道:“真是世风日下啊!”

    谢道清看他欲哭要哭的样子,不忍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给了他最后一重击,勾唇笑道:“世风日下这个词道长说的真好,如今确实如此。道长大概是幼时就开始上山修道了吧,不知也正常,现下的人都是视脸皮为无物的。”

    说罢,捻着手中那朵开的正盛的山茶花走了,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扶光良善一笑,道:“那我拜托道长的事就劳烦道长了,我想道长此来红尘中受点挫折也会于修行有益的。”

    扶光终于忍不住道:“陛下再听贫道一言,裴侍郎其实在哪都无所谓,朝堂也好,道观也罢,只是陛下想要的也许于裴侍郎来说是负担,他自有他的命数。”

    谢道清垂眸浅笑,淡淡道:“你不是他,怎么知道对他来说是负担?”最后劝道:“出家人还是不要管太多红尘是非才好,何况我说了,我不信命。”

    扶光看着她的背影,绝望的想:这又是个不听劝的,只盼真有她得知一切的那日不后悔才好。

    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做任何事情,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后悔的,谢道清就是这类人。

    被提前支走的裴珺回来就只见扶光挠着头、烦躁的坐在阶沿上,表情没有什么大起伏的问他:“何时走的?”

    扶光知道他问的是他那能言善辩的亲亲陛下,更烦躁了,薅了一下头发,闭眼无奈道:“一刻前。”

    裴珺嗯了一声,道:“知道了。”

    说完就踩上扶光旁边的阶梯,不带犹豫地回到书房。

    扶光看他这样很是不满,又最后抓了把头发,从颈后抽出拂尘搭在胳膊上,跟着他走进书房,皱眉道:“你就不好奇她和我聊了什么吗?”

    裴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隐约还能闻到不多时前少女坐在此处留下的浅浅花香味,放下手中拎着的点心,淡淡道:“你想说自然会说。”

    又看了看扶光垂头丧气的样子,顿了一下拿笔的动作,没什么情绪点出来真相:“看来你吃亏了。”

    扶光见他这个态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如果不即使斩断她对你的情欲执着,就连她也会受影响的,她也有自己的命数。”

    这句话算是点到裴珺的命门了,他拿到笔的手又是一顿,强压着心中泛上来酸楚,表面不显道:“我知道了。”

    “知道与你有…纠葛的人是她后,我前几日特意回去看过了她的命数,大黎的国运体现在她的身上,她以后会有丈夫有女儿。”扶光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不厌其烦的叨叨叨。

    他又提醒道:“那个人不是你,上头和她连在一起的名字既不是裴珺,也不是裴青知,你不能越陷越深,也不能让她越陷越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道理裴珺怎么会不知道,他垂着眼看不出情绪,良久才哑声道:“我知道了,她在男女之事上一向纯良,不久后得不到回应就会自己放弃的,你不用担心。”

    “我也…不会…越陷越深的。”他又说。

    扶光呼出一口气,总算面色好看了些,道:“那就好,这样也省得我日日担惊受怕。”

    裴珺点点头,从案几上抽出一本公文,依旧辛勤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处理公务了。”

    扶光点点头,抱着拂尘转身离开书房。

    难得走了正门,不翻窗。

    踏出门后,他背着身不看里面的人,轻声细语道:“你从前见过数不清的人和事,该知道人与人之间缘分有多浅薄,能相识一场已经莫大的缘分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回自己的小院打坐去了。

    他一走,裴珺含在眼中多时的两滴热泪便不可控制地无声落下来。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万事早已尘埃落定,此后种种,皆是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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