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清出了裴府大门,只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见到她就下意识往马车后腿,她了然地笑了笑,高声喊道:“韩爱卿,见到熟人不打声招呼,未免有些不礼貌了!”

    韩章一贯是个心态极好的人,闻此声脸上霎时堆满笑意,转过身来连连告罪:“老臣知错,只是突然得见天颜,唯恐惊扰陛下,这才急着避了一避,还望陛下恕罪。”

    谢道清走下阶梯无所谓地挥了挥衣袖,微微一笑道:“什么罪不罪,你我现下又不在宫中,爱卿何必这般客气。”

    韩章谄媚一笑,只道:“君臣有别。”

    谢道清听到这句话,神色稍顿,低头笑着跟着重复了一句,淡淡道:“爱卿果然识大体。”

    “陛下妙赞,愧不敢当。”商业互吹这事上韩章五十一岁的年纪少说也有四十八年的经验,于是礼尚往来地吹嘘道:“陛下龙章凤姿,有天日之表,实为万民之表率,臣有今日都是陛下的功劳。”

    没走几步,谢道清驻足在他两步远,笑道:“难怪朝臣们提起爱卿都说爱卿比别人多长了张好嘴。”

    韩章听着她的揶揄之意,故作烦忧的捏着他的山羊须,配合着她道:“臣吧,主要就是长了一颗善心,对人实在说不出恶言来。”

    “找裴侍郎打听我出宫也是因为长了一颗善心吗?”谢道清笑眯眯地问他。

    话虽轻,却隐有不满之意。

    韩章眉心一跳,谁知刚弯下去一半的腰就被谢道清拦住,她悠悠提醒道:“别行礼,也别告罪,引人注目。”

    他只好直起身子,低着头期期艾艾一阵,唉声道:“上京前几日刚流过的血迹还未干呢,陛下才登基两年,还是尽量不要引起人心动荡才好。”

    谢道清闻言只是哂笑,忽有闲情逸致地仔细打量着这位眼前的三朝老臣,他的脸上布满着岁月带来的沟壑,平时最爱以祥和一面示人。永远用笑容当作遮掩心中所求的面具,从不轻易敞开心扉。

    她对着韩章轻声道:“上京流的血并不是我的错,我已经是酌情处理了,流的血里面没有无辜之人。”

    她自上而下淡淡瞥了他一眼,浑身疏离:“爱卿全程参与此案,虽不是主审,却该深知其中内情。我并非暴虐之人,也不喜杀戮,人头落地是他们罪有应得,律法上写的明明白白,我并没有私心。”

    韩章听到这些,头上忽冒出冷汗,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态松懈,竟然仗着年长这位年轻帝王许多岁,不由自主地小看她一眼,话语之间隐隐有倚老卖老之势。

    殊不知,伴君如伴虎。

    乳虎虽现下牙齿不够锋利,可能咬上一口不至立刻毙命,却也是由不得人小觑的。

    更何况,她酷似她的大母,行事作风已隐隐有其势,杀伐果断,行事干脆,只是又不像她出身沙场的大母那样杀戮之风厚重。

    他又不由得想起那位故去多年的女皇,叹了一口气,垂首道:“是臣多言了。”

    说罢,拱手离去。

    “韩爱卿!”谢道清又叫住他。

    韩章转头看她,就见她脸上已经挂上了日常面向他人的温和笑容,声音清透道:“这上京城只要没有不法之事就不会再流血了,我今日出宫是为散心。”

    韩章闻言笑着低头应是,明白了面前的陛下还是卖了个面子给他这张老脸,要不然也不会多说这几句话,于是恭敬抬手深深一拜。

    知道这是他们这些朝中的世家大族被萧家的事吓得杯弓蛇影了,却也知萧家那是自己罪有应得。

    于是他来时脚步杂乱,一颗定心丸吃下去,走时又变得稳健起来。

    ……

    没过几日,便到了万众瞩目的殿试的日子。

    这是头一次,不仅是来自各地州府的学子昂首以盼的大日子,也是上京各坊间百姓跃跃欲试想要凑热闹的大日子,人人都挤着头想看一眼那张贴的金榜上是否有那写进戏文中人的名字。

    毕竟戏文中的孙怀民最后可是登了科考中了进士,他们可不希望这真的到最后还不如个假的。

    反倒闹了真笑话!

    所幸,张悯之并没有给大多数看客唏嘘的机会,金榜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就听人群中有人大喊:“中了中了!是探花郎!!”

    有人抓住他,也激动的大声向他喊道:“谁?谁中了?”

    那人又喊:“张悯之中了探花!就是…就是那个孙怀民中了探花!”

    远处的马车里露出一张梳着双环髻的圆脸侍女,听到这话又把头伸回去,嘟囔着嘴不满道:“娘子,你不是都说放下了吗?现在他成了探花郎你放心了没。”

    梁迩笑眯眯地转头看向自己的侍女,坦荡道:“是放下了,现下我也很放心,而且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娘子干嘛还非跑过来眼巴巴的看金榜,这里人这么多,娘子若是放下,何必跑这一趟。”

    梁迩笑笑,敲敲马车的侧板,扬声道:“回府吧。”

    而后回答青莲:“左右我在府中也无事,来看看有何妨。再说,谁说我就一定是为了他才看的,我是想知道我有没有看错人。如今看来,我没看错人,只是和他有缘无份罢了。”

    说完又似想起什么,向外着急道:“先别回府,先去醉香居。”

    “又买烧鸡?”青莲下意识就问。

    “谁让阿父就好这一口。”

    青莲看她的样子,一副欲言又止,梁迩注意到,问她:“怎么了?”

    青莲叹了一口气,道:“娘子,主君都吃了你六只烧鸡了,加上今天这只都要七只了。可还是没松口给你递条陈让你去参加女官选拔,你要不换个法子吧。”

    梁迩闻言有些受挫,唉声叹气道:“阿父不同意,阿母也不同意,还白搭六只烧鸡,等下再去买一只。”气道:“这次我自己吃,我不求阿父了,我自己找门路!”

    青莲为她鼓起掌:“好,娘子有骨气,我永远站在娘子这边。”

    买完烧鸡,梁迩带着青莲打道回府,谁知到门前刚好遇到下值回来的工部侍郎梁春和,梁春和一看女儿侍女手里拎着的食盒,下意识便要去接,乐道:“好女儿,又给阿父买烧鸡去了。”

    梁迩抢先一步拿走食盒,面色不虞道:“阿父光吃不办事,空手套白狼,今天这顿我自己吃。”

    梁春和点点头,笑道:“好好好,你自己吃吧,我再让你阿母给我买。”

    梁迩跟在梁春和身后踏进府门,不高兴道:“至于其他的也不求阿父费心了,我自己找门路。”

    梁春和闻言脸上笑意淡了下来,只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顽固不化,你给我来书房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梁迩心道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不想让她去,劝她别想着进宫做女官。

    书房门一关,官帽一放,就听梁春和难得一次怒道:“你年纪小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梁迩隐隐知道她阿父的意思,可还是硬着头皮道:“那是我这辈子唯一能和你们男人一样实现自己人生抱负的机会。”

    梁春和嗤道:“真是少年意气,你才读了几本书?就说出这样的大话,我告诉你,那个地方是虎狼窝,有一天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须臾,看着女儿又忍不住软下语气:“我和你阿母就你一个女儿,你若不想嫁人,那就暂时不想这事,但进宫做案牍女官这个事,我绝对不会答应。”

    “为什么?”

    “因为官场凶险,因为你阿父我如履薄冰,兢兢业业走了这么多年才走到上京,然后发现这个地方才是世上最凶险的地方,日日提心吊胆。你如果进宫,往后你的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我不想你卷进去,上京的局势远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

    “可阿父,我心甘情愿!”梁迩迷茫又不解:“何况阿父从前不是对陛下颇多赞赏吗?我去到陛下身边做事阿父有何不满意?”

    梁春和丝毫不反驳,应道:“是,我是认为陛下有才干,可这跟我不愿意你去做女官没关系,我也并非不满意,我是忧愁你的后路啊!孩子!”

    梁迩道:“阿父不如把话说的再透彻些。”

    梁春和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他这个女儿倔起来是拦不住的,还不如摊牌算了。

    于是问她:“今日放榜你看了吗?”

    梁迩点点头:“女儿下午去看了,此次殿试共有七十八人登科,有一百多人在授官之列。”

    梁春和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那你可知此次寒门进士有二十七人之多,其中一个还是你曾经想嫁的寒门士子,如今的探花郎张悯之。”话锋又一转,说道:“但三年前的殿试,寒门可只有五人中了进士,短短三年怎么会差距如此之大。”

    梁迩闻言立马反应过来,讶异道:“阿父是说陛下有意逐步提拔寒门,打压世家?”

    梁春和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算你聪明,反问她:“所以这趟混水你还想趟吗?陛下和世家之内必有一战,你别忘了,先帝还有一个子嗣。”

    言外之意就是世家万一斗倒了谢道清还有个备胎在。

    梁迩皱紧眉头,忽道:“阿父是不相信陛下会赢吗?”

    梁春和闻言还真昂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道:“自然不是,陛下身后有母舅,手握二十万大军,京城附近几州府的军权也都在陛下手里,若是真闹起来,人头落地,陛下自然不会输。”

    梁迩不满质问道:“阿父既然相信陛下,那为何不让我进宫?”

    梁春和斜睨她一眼:“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叹了口气继续道:“大神斗法,小神遭殃!何况争权夺利这种事,虽说不会流血太多,可也是不可能不见血的,陛下年轻,干劲满满,可世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陛下打压自家而丝毫不作为。眼下来看世家弄不住陛下是肯定的,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要是反回来想弄死陛下身边几个小喽啰还是能做到的。你说呢?小喽啰。”他看着女儿咬重“小喽啰”三个字。

    被唤作“小喽啰”的梁迩听出来了她阿父话里的退让,于是展眉一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只见她跪拜在地,言辞恳切道:“阿父既然这样说,就是同意女儿进宫了,肯和女儿把话说开,那也就是知道女儿的决心了。女儿在此,多谢父亲成全。”

    梁春和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只是摇摇头认真又问她一遍:“迩迩,你真的执意要去吗?一个不经意,前路便是万丈悬崖,摔下去粉身碎骨,到时候再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梁迩听到这些话反而愈发坚定起来,跪在地上重复道:“多谢父亲成全。”

    梁春和闻言一甩袖子,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心甘情愿的?”接着拉开房门走出去,气赳赳道:“如你所愿了,别忘了把烤鸡给我送来。”

    梁春和离开还不忘给自家这个祖宗递梯子,绝对不是因为他馋。

    梁迩闻言从地上站起来,乐道:“明日!明日我给阿父买十只!”

    就听走远的梁春和传来声音:“不必,为父没这么大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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