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结束后的第二日,张悯之穿着他天青色的新官服进宫去了,他是为了谢恩而来。

    张悯之是他们这一批进士中第一个授官的,速度如坐了火箭一般,昨日登科,今日便走马上任,不可谓不快。

    封官圣旨连同吏部的任命文书是今早送到他手里的,很不巧,领头的还是个熟人——谢道清身边最信任的阮思茂送来的。

    阮思茂走时还不忘嘱咐他:“张大人,人事任命本是吏部的事,可陛下却专门下了圣旨让大人直接供职于御史台。虽只是个八品的监察御史,可我朝进士第一步大多都是先进翰林磨练几年,之后再外派干事。陛下却一来便委以大人重任,这足以看出陛下对张大人的看重,大人可不要辜负陛下一番厚爱才是。”

    张悯之本就对今日拿到任命文书感到异常惊讶,此次殿试的结果,他虽位列一甲第二位,也在授官之列的前首,可还是没想到他的任命会下来的这么快。

    现下他捧着圣旨,听到阮思茂的话更是讶异万分,何况,一入仕便是在京八品的官职,起点是很高的。

    于是他带着几分还没醒过来的呆愣问阮思茂:“阮少监,敢问…陛下是想叫我为她杀人?还是…为她放火?”

    要不然为何如此厚待他,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寥寥两面就让人青眼有加的能力,更不敢想还是她会对他青眼有加。

    阮思茂被他逗笑:“张大人想哪去了,陛下是惜才爱才。”

    张悯之低下头不知相信没有,只温和一笑回他:“陛下恩情,虽死不足以还。”

    阮思茂还没忘他今日来的主要目的,接着话锋一转:“其实今日过来,我还顺路将你的官服也拿来了,张大人若是空闲,不妨午时之前亲自进宫向陛下谢恩。”

    张悯之抬起头,问阮思茂:“听闻陛下日理万机,今日不忙吗?”

    阮思茂忙答道:“事多便忙,事少便不忙,今日刚好不忙,陛下时间还算宽泛。”

    张悯之点点头,又问:“我是否要洗漱打理一下再去。”

    阮思茂退后两步,假装认真的端详了他片刻,看着对面紧抿嘴难掩紧张的张悯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张大人你现下已经够整洁了,陛下你又不是没见过,不必如此紧张。”

    张悯之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轻声道:“这次比较正式。”

    场合很正式。

    不是他落魄之时,也不是坊间偶然遇见,而是第一次他有所准备的正式见面。

    ……

    张悯之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看着那些巍峨壮丽的宫室,忽有一刹那的迷茫,他不知皇帝现下所在的宣政殿在何处,也不知有“入阁”之称的紫宸殿在哪,只知自己要一步一脚印踏实的走下去。

    他看着天,觉得不知为何,宫城的天好像比宫外的天要高很多,可宫外的天比起宫城的天却是广袤无边的。

    今天的天很好,呈现的颜色和他官服的颜色很接近,是碧色,也是天青色。

    就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走近宣政殿前,他听见宫人向内通报:“陛下,监察御史张悯之到。”

    谢道清瞥了眼左下角,笑道:“宣。”

    只可惜,一直到张悯之进来,端坐在左下角的青年都始终微低着头,面色不变。

    谢道清收回视线,看向张悯之,笑道:“这官袍的颜色很适合你。”

    张悯之借余光瞥了眼衣袍,脸色染上丝丝热气,含笑着拱手问礼:“陛下安好?”

    谢道清没忍住又瞥了一眼左下角一动不动的人。

    他是睡着了?

    一点反应都没有。

    算了,也可能是面瘫了。

    接着声音柔了几分,回张悯之:“我一切都好,爱卿坐吧。”

    张悯之坐下,谢道清才又张口对着他道:“裴侍郎一入仕时也是供职在御史台,你如今初去御史台,正巧他在这,你若是有疑问可以请教他。”

    张悯之对这个提议有些诧异,他看了一眼始终微低着头的裴侍郎,又看向谢道清,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打断…

    “臣刚入仕时供职翰林修史书,不在御史台。”裴珺终于抬起头,侧头看向谢道清,声音与平时一样波澜不兴,没有起伏。

    仿佛只是很正常的一次纠正,并没有不高兴。

    谢道清闻言轻拍自己脑门,朝他的方向甜甜一笑,道:“真不好意思,是我记错了。”又朝向张悯之的方向,解释道:“裴侍郎没有供职过御史台,还是不麻烦他了。”

    张悯之刚想点头,就听裴珺抬起眼皮,看向谢道清,冷声提醒道:“陛下又记错了,臣入仕第一年在翰林修史,但第二年调任去了御史台。”

    这次能明显听出有些负气在其中。

    这下两人的火药味连一旁的第三人张悯之都能听出来了,只是不清楚二人因何如此,也不好贸然开口。

    他求助地看了看一旁站得笔直且正热衷当活木桩的阮思茂,试图和他眼神交流,阮思茂对此颇为淡定,只是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并向他传达出一种消息——不管我们的事,保持沉默就好。

    不过张悯之不知道的是,这两人的火药味不是现在才有的,如果他早点来,还有火药味更重的时候。

    不过两次火药味又不太相同,多了点东西,也少了点东西。  ——旁观者阮思茂表示

    谢道清面对裴珺倒是勾了勾嘴角,接着不咸不淡的回他:“近日事多,记错了。”

    裴珺看她以这样敷衍应付的态度待自己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想站起身就走的冲动,可理智告诉他:不行,你要好好的端坐在这里,做一座无心的泥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的回她:“无妨。”

    可他的心现下却是五味杂陈包裹着,不舒服,又进退不得。

    他有些恼恨,却又不知道该怪谁。

    他又看着上首的少女言笑晏晏的与坐他对面的张悯之说话,她今天穿着淡黄色的襦裙,耳边的步摇伴随着她的动作说话时小幅度摇晃,很娇俏可爱,可又太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黄鹂,有些吵。

    他又想:若是冲他叽叽喳喳一下,也许他就不觉得有这么吵了。

    这个想法一出来,裴珺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又垂下眼眸,轻轻呼出一口气,无声的喝着他的茶水。

    不知道这样枯坐了多久,裴珺第一次觉得光阴过的这样慢,明明从前再长的光阴对他也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突然想起扶光,扶光第一次见他就拿着拂尘围着他周身绕,说他心不静。

    当时他心想:哪来的道士胡言乱语,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他是最能静的下来的人,读书是,入仕也是,面对小公主的时候也是。

    他怎么可能心不静?

    扶光却故作高深的摇摇头,告诉他:“你若是心静,今日你我便不会见面。”

    他当时转头就想走,可不知为何还是留下了扶光住在他府邸的请求。

    现在他有了答案。

    其实早在那幅画之前,他就先错了。

    谢道清问他为何家中住进修道之人,他说修身养性,也并不全是假话。

    又一杯茶水喝完,那边聊的正欢的谢道清突然扭头看他,问:“裴侍郎今日很渴吗?”

    裴珺向谢道清望去,又低头看了眼旁边侍女重新沏上的一杯茶,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谢道清忍不住想挑他毛病,哼哼道:“所以裴侍郎是把这宣政殿当茶馆了?”

    裴珺对于她这话倒是未再生气,只是难得退让道:“左右臣在此也无事,不如就先告退出宫了。”

    谢道清拦住他:“裴爱卿留步,谁说裴爱卿在宫里没事做,爱卿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个学生在宫中了?”

    裴珺看向她,她看向阮思茂:“升云没出宫吧?”

    阮思茂现在也不装活木桩了,立刻回道:“县主在披香殿温习功课呢。”

    “那正好,叫她把课业拿到宣政殿来吧,应她所求换了老师后她的课业反而不如之前了。”谢道清转头又笑看着裴珺,话却是对阮思茂说的。

    阮思茂快步走出殿中,吩咐宫人去将李升云请来,裴珺只好轻叹一口气,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刚坐下,就听谢道清又道:“过些日子,阿澈就要从大相国寺为阿父祈福回来了,我还不知要为他聘谁做老师才好。”

    阮思茂吩咐完事又原路返回殿中,听到谢道清的话他开始忍不住思考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差乱,要不然他的记忆怎么告诉他清河郡王离开上京的时候有两位老师都是跟着走的,而且隔三五日还要汇报一些清河郡王的课业情况和作业回来。

    裴珺显然也知道这个情况,而谢道清仿佛也意识到了,和他对视一眼抢在他问出来前补道:“为他讲经学的钟大儒年老体迈,已过古稀,我实不忍他太过操劳。”

    裴珺看她着急的样子一愣,点点头道:“……陛下觉得谁能担此重任?”

    谢道清看他的反应,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因为心虚有些反应过激了,于是收了收情绪,反问他:“裴侍郎觉得呢?”

    裴珺却突然看向对面的张悯之,问道:“张大人来京有段时日,不知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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