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雪停,林公一大早领着林府众人出发往楠州,人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步一个脚印,更遑论车马,在雪白的驰道上留下数道长长的痕迹。先行的马车已经出发,将行李运往楠州的宅子。

    林绍文望着护送行李的马车一路走远,心中颇有些感慨,从金南水到楠州府,快马扬鞭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他却走了整整三年。

    护送女眷的马车将要启程,姜氏着人来请老爷,林绍文翻身上马,将胸中思绪连带三年来积压的郁气一并抛诸脑后。

    林府下人多是楠州过来的,少数从本地买来的下人用些银钱便打发了。姜氏不必说,平日里惯用的奴仆多是梁京跟来的家生子,后来在楠州也添了新人,白姨娘院里却有许多金南水买来的新丫鬟,是以此次奴仆的整顿,白姨娘的院子损失最重。

    “娘,你捡着出门的日子发落那院子里的许多下人,那小妇不会发作么?”偌大的马车中,八岁的宜萱一副小大人的样儿,林一秋斜躺在软垫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原是你父亲发了话,让我整顿下人,便是有错处,也挑不到你娘头上。”姜氏有些得意,随后又看了看软垫上的林一秋,她补充道。

    “你需记着,女子掌家,要学着拿捏后院,便是有什么阿猫阿狗,也翻不出去。往后便是有什么难处,你还有你娘我呢!莫要学那等多情娘子,失了倚仗便兀自伤怀,白白搭上了自己性命。莫忘了,你是京中姜氏的外孙女,身份自是与他人不同。”

    ‘白白搭上性命’含义过于明显,说的正是林一秋的亲娘秋氏,她因丈夫剿匪时失踪,伤心过度下一命呜呼,只留下个七岁的女娃——林一秋。这消息,仍旧是从大嘴巴丫鬟喜鹊处听来的,林一秋原是斜躺着装睡,哪知人家根本不避讳,听着那娘俩你一句我一句甚是亲密的模样,索性装睡到底。

    原本三个时辰的路程,因着女眷家小,硬生生从清晨颠簸到华灯初上。待入了楠州宅邸,众人哪还有心思打量大宅,只草草安顿,各回各处洗洗睡吧。哪知入了深夜,林一秋却烧了起来,守夜的婆子不敢瞒着,径直报到了太太屋里。

    “老爷莫着急,我去看看。”姜氏按住林绍文将将起身的态势,隔着屏风一边由丫鬟穿衣,一边细细地听那婆子回话,又遣那婆子领着自己的腰牌去南门街寻同人堂的大夫。

    林绍文有些感动,见姜氏要亲自去那丫头屋里看看,隔着灯火沉声道。

    “这些日子,太太辛苦了。”

    姜氏既要做那堂堂正正的大家正妻,当着丈夫的面揽了这孩子的差事,自然能将一切做得妥帖稳当,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瘦弱的丫头躺在床上,像裹在被子里的病猫,面色潮红,瑟瑟发抖。

    “那婆子怕是当不得事。陈妈妈,你领我的腰牌,去北门大街敲黄老太医的门,他妙手回春,原是宫中太医,如今正客居楠州,你去砸门,便是把整个楠州府闹醒,也不打紧。人命关天。”

    陈妈妈领着牌子急急去了。这厢姜氏又是让人煮参汤,又是亲替孩子换了衣裳,等床上的孩子收拾齐整干爽了,屋外寒风吹着,她反倒是满脸的汗。床前高大的屏风已经推到了一边,黄老太医一进屋子就看到个丽装夫人,面带愁容的给病人喂参汤,心下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太医生平见惯了皇宫里的女人各种明暗手段,如今看到姜氏为了孩子着急忙慌,不似作伪,也不急着写方子,劝道。“夫人莫急,这孩子不过体弱,又受了些劳累,突发急症罢了。一碗参汤灌下去,眼见是好了大半。母女连心,这孩子会好的。”

    陈妈妈给黄老太医倒了碗茶,接过方子。“太医大人妙手,这孩子却不是咱们夫人肚里出来的,是林大人胞弟的独女,咱们太太的亲侄女。”

    姜氏擦了额上的汗,急急接过话茬。“虽是侄女,却是如我亲生的一般,看她如此躺着难过,恨不能替了她才好。”

    黄老太医颔首,摸了摸胡子。“可是那个‘日剿三千匪’的林绍武林团使?”

    “正是。”

    “老夫这里还有个方子,可强基固本,等孩子高热好了,就用这方子调养。林团使以身犯险有如此情深义重的兄嫂,又闻林家祖上亦多舍身忘我之辈,实是家国幸事。”

    自此,姜氏日日守在林一秋床前,香衣珍食如流水般送入林府表小姐屋里,苦药补药,林府太太恨不能一一亲尝。这样过了半个月,林一秋总算面色红润了起来,姜氏却瘦了,在刘太尉八十大寿的宴上当着满城贵妇的面晕了过去,大夫只道操劳过度。

    经此一役,整个楠州城都忆起了这位林夫人姜氏的贤名,各家太太争先递帖子到林府,姜氏顺理成章地成了楠州贵妇圈的领头羊。

    可惜人情冷暖总是有两面,一边阴雨一边晴。

    林绍文连着半个月宿在姜氏屋子里,姜氏得意,肆意整顿白姨娘的院子,将白姨娘屋里的下人发落了个七七八八。白姨娘几次想去前院找林绍文,都被下人通报了姜氏,姜氏将人拦了下来,人前只瞒着老爷,愈来愈变本加厉。

    不过白姨娘毕竟与林绍文同床共枕十来年,和姜氏明里暗里也斗了这十来年。十岁就被买进了林府,从手无寸铁一穷二白混到了如今与正室太太分庭抗礼的位子,生儿育女,十来年受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弱者?

    这一日,林绍文沐休,和姜氏谈及要给几个女儿请女师父,屋子里除了夫妻二人,只有林宜萱这个胖娃娃和林一秋一同躺在隔间榻上。窗外风轻轻的吹,不一会儿,又飘起雪来。

    白姨娘一进院子,林绍文就看见了她。

    只见她一身白棉素衣,宽大的腰带束紧,显出盈盈一握的纤腰,头上堪堪一只木钗,浑身上下半点金银也无,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任由雪花飘落,落在满头乌丝上,落在微红的鼻尖。

    她带来的丫鬟婆子都被叉出了院子,身后只跟着一个贴身丫鬟,院子里的人不敢动她,雪越下越大,也没有人给她打伞,她就站在院子中央,不去管身后的丫鬟婆子,也不走进屋子,只隔着大开的窗户看林绍文,一脸凄然。

    姜氏瞥了一眼柳儿,把茶重重放在几上。“真个没眼力见,外头忒冷了,还不把窗户关上!”

    柳儿去关窗,手还没碰到窗沿木,就听身后一声大喝。

    “外头那么冷,还不把人带进来?满屋子奴仆,都是死人吗!”

    白姨娘进来了,丫鬟被拦在屋外,屋子里除了林绍文和姜氏,还有陈妈妈和姜氏的三个贴身丫鬟,五个人俱是怒目圆瞪,看向面色凄凉身姿单薄的白姨娘。

    “坐下。”

    “跪下!”

    夫妻两个一齐出口,白姨娘就着软墩子坐下,姜氏恨恨的看向别处,忍不住大声叫道。

    “你不在自己院里呆着,来我这做什么?你当这是你的院子呢!真是没规矩!”

    话音还未落,白姨娘就跪下了。

    “太太饶命。求太太行行好,让我见见老爷吧。院子里哪个太太看不顺眼,尽管卖了去,只是别拦着我见老爷,这半个月,我日也哭,夜也哭,担心老爷穿得不暖,又担心小书房里伺候不周。”白姨娘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

    林绍文心里熨帖,有些不忍,哪知姜氏不顾陈妈妈使劲眨眼使眼色,直接怒气冲冲道。

    “老爷穿得暖不暖,自有我计较!外书房我亲看了,一并打理得妥帖!老爷蒸蒸日上的大好日子,你阴阳怪气不说,还穿得跟个短命鬼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给谁看?”

    白姨娘等的就是姜氏发火,也不回话,就这么呜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偷偷抬眼看向林绍文。好似一屋子凶神恶煞豺狼虎豹,偏生白姨娘一只羊羔,只敢小声哭泣,可怜得很。

    她不哭还好,一哭起来姜氏火更大,拍着桌子朝院子里喊。“快!快!来人把她拖出去!人呢!”

    “太太莫恼,我说完话,自会回去。”白姨娘不去理会姜氏,痴痴看着林绍文,“阿郎——”

    姜氏跳将起来,要亲自动手去推那白姨娘,陈妈妈眼疾手快,把人拽住,“太太......”姜氏蓦然清醒,泄气地坐回椅子。

    “大冬天的,你自己怂恿孩子把秋丫头推入冷冰冰的湖里,人差点没了,还有什么话说!”

    林绍文想起侄女被打捞起来人气全无的冰冷样,又想起音信全无的胞弟,心中大恸。随即让陈妈妈把屋子里的人都使出去,只留她一个站在门边。

    隔间,不过隔着一扇屏风,林一秋睁开一只眼,看着一旁睡到流口水的猪猪女孩,无奈的摇摇头,此瓜甚大,一人独享。

    “你说!”林绍文盯着她。

    白姨娘眼睛微红,带着哭腔说道。“原先在金南水,太太将我屋里的丫鬟婆子发落了一遍,只道是新买的丫鬟不得力,如今回了楠州,不过是楠州从前的旧仆,太太却还要喊打喊杀,昨日更是要将我那年迈的老嬷嬷也逐了去。老爷,老爷,您说呢?”

    “你先说说秋丫头是怎么落水的?”

    白姨娘面色惨白,眼中一片凄苦。“太太不是查了?太太查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哪里敢说。左右这府里出了什么岔子,总是我的错。这个丫鬟欺主是我的错,那个婆子嚼舌根又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老嬷嬷又有什么错?老爷也觉得是我的错么?”说罢,止不住抹起泪来。

    林绍文恨恨道。“你别扯东扯西,秋丫头那日本要跟着萱姐儿出门玩,偏偏被芷丫头拦在了后院,明哥儿把人推入湖里,你明明在院子里,几个丫鬟都看到你去给明哥儿送了吃食,为什么不差人去救?”

    白姨娘葱白的指尖抓着膝上的褶子,摇摇欲坠。“老爷......我那日着实急着出门,不曾细细打听。院子里的丫鬟又素来瞧不上我,哪会事事知会我?便是我想管,也得有人让我管呀!”

    这话里藏了许多话,林绍文只一个劲盯着白姨娘,姜氏却有些焦躁地看向陈妈妈,战火烧起来连带自个儿也讨不了好。

    “后来我从外头庄子回来,才知道离我那么近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只来得及把哥儿姐儿带回屋里,表小姐真是可怜,那么个小小年纪,那大冬天的湖水哟,咱们哥儿姐儿也在一旁玩呢,要不是老嬷嬷看着,万一哥儿也......可怎么办?我的心肠都快愁断了,末了还是遭了太太嫌弃。都是我的错!”

    白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木簪子也不见了,薄薄的素衣盖不住肩上消瘦嶙峋的骨头,便是再硬的硬汉,也要心疼起来。林绍文转头看向姜氏,眼中意味莫名,姜氏心里一堵,后院的丫鬟,除了白姨娘院子,都是交由她管的,白姨娘若是没了干系,自己的干系可就大了。思及此,她瞪着白姨娘。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

    白姨娘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伏到了地上,发出个低弱的呜咽。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怎么不仔细些,拼着太太厌烦,也应当管一管表小姐,哪能只管自己的院子,只呆在自己院子里,两耳不闻事。出了这样的事,老爷怨我,自是应当,可要是给我泼脏水,说我害人,说哥儿害人,我不依,太太再罚我,我也不依!”

    姜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正想破口大骂,又听那无辜柔弱的羔羊从地上支起身子,哀求道。

    “太太,老爷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唯一的倚仗。院子里那些个,还有孩子,太太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是别拦着我见老爷。这半个月,我真是生不如死呜呜呜......”

    姜氏气得差点原地升天,等回过神来,手里的茶已经泼了出去。白姨娘跪坐在地上,半边身子被茶水浸湿,素衣紧紧贴着身体,几乎透明,胸脯若隐若现。下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我见犹怜,狼狈不堪。

    林绍文不忍,“起来吧。”

    白姨娘似是力竭,费了半天劲也只能勉强支起上半身,伏在软墩子上,姜氏正想出口讽刺,林绍文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人抱在怀中,大步向外走去。

    “你穿少了,地上凉不凉?”

    林一秋瞪着天花板上的悬梁,耳边三百六十度环绕着白姨娘最后一句话。

    “凉......”

    这位白姨娘真是二奶中的二奶,战斗机中的战斗机啊!

    原本极为不利的局面,经过白姨娘一顿操作猛如虎,全变了样。所有人都以为白姨娘这回就算不被厌弃,也要狠受责罚,哪知她四两拨千斤,不但模糊了重点,还把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最后还获得了老板加倍的怜惜。

    林一秋想起了当年看的孙子兵法,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现实中亲眼见证。白姨娘这一招实在是高,攻心为上。林绍文的仕途要倚仗妻族,姜氏身份尊贵,白姨娘比不了,可那又怎样?

    她换不来敬重,却能等来怜爱。

    林一秋,女娃七岁半,穿越新手,寄人篱下,抱着个猪猪女孩的白胖腿,头皮发麻。

    不是。

    现在后宅女人的战斗力都这么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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