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绍文当夜就宿在了白姨娘屋子。

    “你和我说实话,秋丫头落水时你到底知不知情?”

    没有人纠结林一秋到底是被谁推进了湖里,或者说,大家都默契地避开了真正动手的人——林绍文独子,明哥儿。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庶弟孤女在林绍文心中的分量,怎么也大不过林府独生子去。

    知道林一秋落水底细的丫鬟不过三个,两个被他绑到了庄子上问话,还有一个直接发卖了去。他真正在意的是,发生了这样紧急的突发事件,他的后院竟无一人伸出援手,这使他心寒。一想到自己儿子的母亲可能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善良可人,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质问眼前人,还是在质问自己。

    白姨娘倒茶的手一顿,茶水就立时溢出了靛蓝色的海窑瓷碗。林绍文接过茶喝了一口,心里稍微舒服了些,白姨娘坐在软墩子上,轻轻给老爷捶着腿,眼中含泪。

    “老爷,我和您说实话,这事我原是知道的。那日庄子上的管事克扣了底下人的银两,我不放心便急着出了门子,留我那老嬷嬷看着两个孩子。只是我在庄子上,收到翠儿送来的信,已然晚了,太太早带着人回了去,等到我回了院子,太太却将一切怪在我头上。老爷,我也是做娘的,生了明哥儿芷姐儿,怎么会做出那等枉顾人命的事?”白姨娘伏在林绍文腿上,自下而上看他,神色凄惶。

    “那你今日为何不在太太面前直说?”林绍文盯着她。

    “说了,太太就信么?”白姨娘低头,不一会儿,林绍文就察觉到膝上一阵濡湿,心中不忍,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桌上红烛香暖,照出青木屏风上两只戏水的鸳鸯......

    温存过后,林绍文站在床前,任由白姨娘服侍穿衣。

    “阿郎,明哥儿如今也大了,府里的启蒙师父眼见是不够了......”

    一提到孩子,林绍文又想起林一秋那日从水里被捞起来的可怜样儿,家里几个女娃都是一样的年纪,林绍文真是一想到就后怕。他原想着给儿子请师父的话于是又吞了回去,板起脸道。

    “明哥儿的事你别管,这事我还得和太太商量。从今日起,许多事情还是要按规矩来,你以后要去给太太请安,院子里一应事物按着府里份例来,庄子更是不能去了,我替你管着。我一个堂堂五品大员,连个家都治不了,像话吗?”

    白姨娘最后系上林绍文腰间的带子,顺势倚入他怀中,林绍文一向喜欢她一边撒娇一边为自己辩解。

    “阿郎,秋姑娘这不是没事嘛,怎么还要罚我呀?我知道错了,以后必更加小心谨慎,不会再惹上事情了。明哥儿还小呢,怎么能离了娘?”

    “你是小她是大,她是明哥儿母亲,怎么叫‘离了娘’?孩子的事情你莫再提,你院子里哪个敢撺掇你没大没小,一律打死!你那老嬷嬷最好识相点!”

    白姨娘还要继续求他,林绍文却不再看她,一脚踢开她伸手递过来的鞋子,直接推门出去了。

    白姨娘提鞋子的手愣在那里,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老嬷嬷进来把她扶到椅子上,她才缓了过来,冷笑了一声。

    “嬷嬷你看,这是要动我的孩子了!”

    林绍文回自己院子穿了鞋,走进姜氏院子,就看到正厅里满地的碎碗瓷片,几个丫鬟跪在地上慢慢的拣,走进里屋。

    “太太可是打翻了瓷器铺子?”

    姜氏正在梳洗,陈妈妈看他进来,极有眼色的与几个丫鬟退了出去。姜氏只当他回心转意,今夜要在自己屋里歇下,笑意盈盈地过来要给他宽衣。

    哪知林绍文没有歇下的意思,摆了摆手。

    “我和太太说说话。”

    “哼!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过打量我好糊弄。”姜氏坐在梳妆台前,自顾自地取下头上的金丝玳瑁琉璃钗。

    “你莫想瞒我,这后院上下,哪个丫鬟婆子不听你使唤?怎的那日在金南水,秋姐儿落水两个时辰,后院没有一点动静?你平白带着萱姐儿去天音观,又赶在我回府前回来,这是为何?”

    姜氏顿了顿,正要开口,又听林绍文说:“你仔细自己说的话,那几个知道底细的丫鬟都被我打得皮开肉绽,什么都说了!”

    姜氏肚子里早准备好了说辞,不紧不慢说道:“我有什么好瞒的?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总不能我劳心劳力管着丫鬟,就什么事情都算在我头上。那日去天音观,是给萱姐儿新打的长命锁开光,早就定好了的。哪知上了山后,又下了一场雪,把山路给堵了,这才耽误了。为着秋姐儿,我后来还请了天音观的师父呢。老爷用得最顺手的来德,就是他去天音观给我传的信。”

    姜氏看林绍文一脸平静,继续说道。

    “天音观的师父说了,那孩子是个有福的,不会有事的。”

    林绍文点了点头,借坡下驴。

    “师父说的对,那孩子还虚着,须得太太费心。只这一桩事,就此揭过罢。白姨娘好歹是明哥儿亲娘,我总不好做得太过。你管家多年,辛苦不说,受了许多累,怎好因这些事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姜氏不说话,费了姥姥劲,差点连自己的声名都搭上了,临了临了还是动不了白姨娘一根毫毛。姜氏只觉心里发苦,望着铜镜发呆。

    林绍文看她不痛快,柔声劝慰。

    “太太,你是我林氏满府的女主人,是我孩子的母亲,更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房太太,族谱上只你和我的名字记在一处,百年之后,除却你我,焉有旁人?”

    姜氏在镜子里瞪了他一眼,算是回应。林绍文笑了,走到姜氏身旁,取了眉笔,细细描着姜氏英挺的眉形。

    “太太,我如今是彻底明白了。原先我思量白氏为我诞下麟儿,又将孩子记在你名下,心里总不自觉对她亏欠,没想到日积月累,竟是闹得家宅不宁。规矩规矩,有规有矩,我已然交代了白氏,她今后应当敬你,日日请安,守着本分度日。”

    姜氏心里高兴,偏偏压住心里喜意,不肯服软。

    “此话当真?你莫要哄我,打量我好糊弄,明日起个大早,又遭人打脸,叫人笑话!”

    林绍文把满头青丝散开的姜氏搂在怀里,老夫老妻,难得如此亲近,姜氏心里舒畅又痛快,握住林绍文的手,温声道,“你放心,她既能守规矩,我必不会再难为她。”

    林绍文心知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于是趁热打铁,两人又说了会子荤话,直把睡在隔间的林一秋恶心得差点连晚饭都吐出来,她白天睡得太足,现在精神得很,不是她故意偷听,是八卦主动来找她的耳朵。就在林一秋默默祈祷,希望姜氏尽快给自己单独安排一个院子的时候,隔间里的两人又开始说起正事来。

    “太太,明哥儿也不小了,我看这孩子还算乖顺,原先放在府里的赵先生那里启蒙,近来赵先生身子愈发不好了,今年要放赵先生去庄子上养老,可是明哥儿还要上学,楠州的府学我不喜欢,京里的钱先生又不回信,现下也是为难。”

    “这有何难?我先前在京里的姐妹,有一个是钱老的孙女,回信也好办,不过是让人打声招呼罢了。只是你可想好了,钱老是要留在梁京养老的,那么一尊大佛,断没有请到家里来的道理。明哥儿不过八岁,你舍得让他入京,那边可舍得?入了京,便是你我都不一定说得上话了。”

    林绍文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口气舒了出去。

    “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的影子印在素白纸笺的隔间阻断上,头颈相交,亲密异常,林一秋见了,却只觉心里瘆得慌。这五品官员也算是有点品阶的大官了吧,怎么在家里给孩子找个学校还要先向老婆交公粮?不是内妇不论外事吗?

    能让林公绍文这样科举出身的人询问孩子考学的打算,姜氏肚里着实有些更好的想法。

    “老爷,送明哥儿去鹿山书院你可舍得?”

    “出了十位太子太傅的鹿山书院?”

    姜氏点头,从架子上拿下一柄玉器,递给林绍文。

    “这柄玉器,名唤‘圭’,是鹿山书院每年大考拔了头筹的学生方可得,我爹当年师从鹿山书院的贾桂贾先生,拔了当年的头筹。我哥哥在京里国子监读书,不曾去鹿山书院,这柄圭,方落到了我手里。原是留给......如今明哥儿读书,京里不定有他的位置,若是老爷舍得,索性去鹿山书院,我求父亲书信一封,也好为林家谋个前程。”

    林绍文心里一热,搂住了姜氏细软的腰肢,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太太深明大义,想当初被贬金南水,还觉得一辈子怕是要交代在那穷乡僻壤处了,不曾想如今又官复原职,往京中的礼单你重新再订一份,我看送去姜府的礼敬,着实还应再添上三分。过了这关,往后入京便是容易多了。”

    姜氏嘴角带笑,柔声道,“我爹我娘又不看这些,咱们在楠州,多少花销,金南水又偏,只那赤盐,我爹写信来与我提过,今年的礼单,我添了一盒赤盐。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其他的再添也添不了许多了。我看今日前门外停了刘太尉的马车,你不是平日里不与武官走得近么?”

    林绍文叹了口气,“是那刘太尉自己上门的,在书房里顾左右而言他,临走前交予我一副折子,说有人参我后宅不宁被刘大人扣下来。三年了,我官复原职,怕是乱了许多人的棋。罢了,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将后院交托于太太,太太受累了。”

    林一秋在隔间软塌上陷入了沉思。

    林府近日的争端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表面上看起来,林绍文所做一切,不过为了给庶弟的独女讨公道,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此事并不简单。真要单纯讨公道,林绍文只需直接惩罚犯下错误的对象就好了,把明哥儿按住打个几板子,若是不舍孩子,大可将孩子身边的丫鬟婆子全部打卖了去,既可震慑众人,又可保住林府体面,大多数的官宦人家都会采取同样的做法。

    然而林绍文并非大多数,他的所思所想,已经超出了一般官宦人家的范畴。简言之,他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他想要摆脱困顿的处境,所以一心科举。成功考上后,他想要仕途通畅,所以娶了名门贵女。事业顺利后,他想要延续香火,所以明知会惹太太不快,还是一意护着手段频出的白姨娘。

    他婚前难道不知道名门贵女性子娇贵?他婚后难道不知道白姨娘心机装柔弱?他知道,他不但知道,还要粉饰太平,不但要粉饰太平,还要确保各方利益平衡,不然他小心经营了多年的大船就会顷刻间四分五裂。与其说他是一个享受齐人之福的男人,不如说他是一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

    梁京姜氏,她的父辈祖辈几代人的积累,哪里是林绍文十年寒窗考个科举就能追得上的?姜氏就算不嫁给林绍文,倚仗强大的背景家世,依旧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喜欢谁,姜家就支持谁,她想要什么,甚至无需开口,自有人奉上。除了名门嫡女该遵守的规矩和礼仪,她不在意任何其他,更不屑手段。所以当她的丈夫纳妾时,她默认丈夫与她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遵守着妻尊妾贱的规则。哪知白姨娘先她一步生下儿子,而她多年来未能产下嫡子,没有嫡子的正妻一样要忍受规矩礼法的折磨。

    白姨娘最大的倚仗就是她的儿子,她在林绍文最需要儿子的时候给他生了儿子,才有了接下来林绍文对她无限的包容和爱意。在没生儿子前,她不过是姜氏十万两银子买来送人的玩物,一旦送入京情况只会更糟,她抓住了机会,运气又足够好,于是在林府后院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既要庄重的名门妻子,又要单纯贴心的小妾,哪有那么好的事?既要又要的后果就是,把一个无辜的少女推入湖中,围观的人熙熙攘攘,看着她去死。林绍文并不想为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得罪自己的前途和孩子妈,他只是看到一艘大船有分裂的迹象,急忙掏出胶水补上一补。

    可是这么想,是不是太冷漠了?

    林一秋垂下眼眸,把情绪藏进香软的被褥中。

    后院里的女子,争来争去,到底在争些什么?怎么争了几千年,还没有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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