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丫头,你站在那里别动,我还有一会儿就画好了。”

    八岁的林宜萱小朋友坐在软凳上,两个丫鬟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块鱼肚白玉板,左边蹲着个丫鬟手捧一碟小云山砚台,右边站着贴身大丫鬟柳儿,打着把镶着掐丝边的玲珑伞。赛雪的堆云笺被胡乱扔了一地,“嘶——”,地上又多了一团废弃的堆云笺。

    一秋手里举着个比她头还大的青纹素纱灯笼作飞天状,面色越来越僵硬,腿也开始打起摆子,为了宜萱的“一会儿”,她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近一个时辰了。

    “哎呀,你这个傻丫头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害我画了那么多张,偏没有一张满意的。你往左边走走!”

    一秋叹了口气,认命地挪动发麻的双腿,刚迈出去,另一条腿乏力,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素纱灯笼滚出去老远。

    “好你个——”

    宜萱小朋友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那灯笼后头的林荫道走出个玉面少女来,不过八岁,身形却已有了几分苗条婀娜味道,脖子上挂着个紫玉葫芦锁,腕子上戴着八宝玲珑扣。白姨娘的贴身大丫鬟翠儿另四个小丫鬟跟在后头,一行人皆穿金戴银,在温柔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端的是气派非常。

    “哟!姐姐这是画画呢还是欺负三妹妹玩儿?”

    林一秋默默在心里叹气,虽然……但是……宜芷小朋友不论出于什么目的,着实说出了她的心声。

    看着二小姐林宜芷走近,宜萱这边四个丫鬟,个个如临大敌。宜萱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扔了笔。

    “谁说我欺负她了?只是叫她站在那里,又没让她做旁的,哪里就欺负她了?”

    “难不成——”宜芷小姑娘顿了顿,故意看向宜萱身边的几个丫鬟,“难不成你的丫鬟竟这般珍贵,连个灯笼都打不得?还得做主子的自己亲自动手?”

    宜萱气极,辩解道。“哪有主子给下人画画的道理!我不过看三妹妹可怜,带她出来玩罢了。”

    “父亲说了,三妹妹身子娇弱,正当静养着,叫姐姐这么一折腾,三妹妹只怕身子愈发弱了。瞧瞧,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努力降低存在感,趴在地上装死的一秋躺着也中枪,后脑勺快被宜萱盯出两个洞来。

    “你们是死了还是瞎了?还不快把表小姐扶起来!”宜萱吵架吃瘪,暗暗把怒气撒在丫鬟身上,连带看爬起来的一秋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

    那厢宜芷见宜萱气得满脸通红,冷笑着讽刺道,“回头三妹妹病了,又要连累母亲日日操劳,外头又不知要传些什么奇怪话,丢了阖府颜面,大姐姐可就罪过大了。”

    这话夹枪带棒,一说完,宜萱已经到了火山爆发的边缘,宜芷理了理鬓角,如同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骄傲地昂着头走了。

    始作俑者眼看着走远,林宜萱只能自己生闷气,把玉板摔了个粉碎。又对着柳儿气愤道,“今日怎么只带了这么几个丫鬟,下回出门要多带几个丫鬟!”

    都说女儿肖母,姜氏的女儿宜萱,不但长得像姜氏,脾气也学了十成十。白氏生的宜芷,却长得更像林绍文,性格也与白氏全然不同。人都喜欢跟自己相像的人和事,哪怕是对待子女一向公正的林绍文,在面对两个女儿的时候,也难免透出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偏好来。

    可是林绍文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偏好,姜氏就越发加倍宠爱女儿,这种代偿心理使得宜萱小朋友既好面子又敏感,一方面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她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哪里会去体谅别人?另一方面,白姨娘的女儿又伶牙俐齿,她根本吵不过这个二妹妹。林一秋的出现,简直是完美填补了她内心深处的某块空白。

    猪猪女孩悔棋悔得不亦乐乎,被宜萱小朋友抓着下棋的林一秋无奈,随口问了句。

    “林宜萱,你就没有个亲姐什么的吗?”

    一秋的本意是玩得比较要好的堂姐或者表姐什么的,哪知猪猪女孩胖手一挥,掀了棋盘。

    “我娘说原来是有的,后来生病,就没了。”

    林一秋沉默,突然意识到,林府后宅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姜氏要贤名,自然不会苛待一秋,事实上,所有的东西她都会备好双份,凡是林宜萱有的,她都有,衣裳,首饰,用具,吃食。不但细致入微,而且全列了单子,这使林绍文看了非常满意。毕竟是寄居在别人家,林一秋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可是林宜萱不是个省心的姐姐,一式两份的东西,常常到林一秋手里还没捂热,那边宜萱就已经把自己的那份弄坏,然后跑来换了一秋的那份。等到姜氏问起,为什么宜萱穿着新做的衣裳一秋却还是穿着旧衣?又或者为什么前日给姐妹俩的鱼肚白玉板,不见一秋拿出来玩?

    林一秋能说真话吗?不能。她只好装出满脸羞愧,说自己把衣裳和玉板弄坏了。

    林一秋刻意把钝钝的一面显出来,时常还得装傻,这是她身居太太屋檐下必须忍受的,不过她也并不全然没有主意,底下的丫鬟婆子偷懒耍滑,欺负她年幼连口茶都使唤不动,甚至还在她屋子里公然说些没头没尾的闲话。她也只忍着,直到一日,避过丫鬟婆子的眼线,偷偷带着林宜萱,从后门进了屋子。

    两人在屋子里翻花绳,屋子外的丫鬟婆子围在一处吃酒打牌,一边打还一边抱怨“屋子里那个不省心的”。

    “屋子里那个不省心的真是多事!昨夜我睡得正酣,一下又要喝水一下又要洗脸,见过折腾的,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

    “可不是,那日吃完了一碗饭,又问我还有没有,不知道还以为饿死鬼投胎!”

    “就是就是!谁稀罕伺候这么个玩意儿!”

    “还真以为自己是正经主子了!”

    “老娘我宁可伺候白姨娘也不乐意伺候这么个。”

    “做梦吧你!”

    ......

    宜萱翻花绳,翻着翻着脸就拉了下去,推开门子,叉着腰,对着外头的丫鬟婆子训道。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胡乱撺掇主子的闲话?一个个不好好当差,都欺到主子头上了!你们有胆儿坐着别动,我倒要看看哪个还敢乱说话,我现在就去找太太,把你们发卖了去!”

    宜萱时常看姜氏打理内宅,耳濡目染下,很有几分气势,倒把几个丫鬟婆子都吓住了。她也不翻花绳了,径直去找姜氏。姜氏近日忙着送入京里的礼敬,哪里有空管教表小姐的屋子,一秋慢吞吞进屋子的时候,林宜萱还在说着,“七八个丫鬟婆子堆在门外,屋子里连口热茶都没有......”

    姜氏对林一秋根本不在意,不过是个没甚指望的亲戚,只要看上去过得去就行,指望她对林一秋的话上心,不如指望太阳从天上掉下来。可是她会把林宜萱的话放在心上,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唯一的女儿不开心。

    一秋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全部被换了一遍,除了喜鹊,喜鹊是太太屋里的,与其他丫鬟不同。

    在别人明争暗斗的后院寄人篱下,展现聪明才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和路径的前提下,收起锋芒,韬光养晦,才是更好的办法。这与在公司打工是同样的道理,在无法保护自己和控制自己前途之前,过多的展现自己的价值,很容易成为别人枪下的炮灰,有时甚至连棋子都不是。

    替三妹妹出头一事,给宜萱小朋友幼小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成就感,在林一秋到来之前,她的姐妹只有林宜芷,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现在她居然也体会到了一丝“助人为乐”的感觉,虽然她平日里也时常欺负林一秋,却不再允许别人欺负她。

    这日清晨,一秋跟着婆子进了吾芳斋,宜萱和宜芷两姐妹已经坐在屋里了,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谁也不理谁。林一秋自己坐到一边,离宜萱近些。

    宜芷一看到她,撇了撇嘴,“哟,三妹妹可是金贵,丫鬟婆子想换就换,这是比亲生的还亲了。”

    一秋顿了顿,和气的说,“都是托太太的福。”

    这话没法儿接,林宜芷碰了个软钉子,心里不痛快,不动声色地看了宜萱一眼,笑道。

    “是!你如今也是有人撑腰的了,哪里还看得上我这个二姐姐,便是请安,迟了就迟了,我能有什么想法。不过觉得不值罢了。”

    林一秋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不接话,这个林宜芷,挖坑给人跳呢。

    可惜坑这种东西,总是有人要跳的,你不跳,别人要跳你也拦不住。林宜萱看一秋冷落宜芷,心里得意,接过了话茬。“这有什么,左不过一家子姊妹。”

    林宜芷正等着她说话呢,笑了。“你把她当姐妹,她可把你当姐妹?别被人当了枪使还不知,暗地里叫人看笑话。”说罢,不等宜萱反驳,直接进里屋去了。

    离间计过于明显,手段算不得高明,林宜萱却陷入了沉思,林一秋实在讨厌这些后宅里防不胜防的弯弯绕绕,眼见宜萱看她的眼神带上了一丝狐疑,她也很无奈。不是敌人太可怕,而是队友拉胯。

    “大姐姐莫为了二姐姐一句话心里不痛快。太太还等着我们呢。”

    姜氏平日里对宜萱灌输了许多妾室的坏处,比如白姨娘,宜萱骨子里已经对白姨娘和她的孩子产生了条件反射般的抗拒。相比于斗不赢的敌人,还是能让敌人吃瘪的三妹妹更可信些。思及此,林宜萱掩下心中那丝不快,拉着一秋的手,一起进了屋子正堂。

    每天早上,各房妾室便要到姜氏的吾芳居请安,白姨娘多年缺席,如今也不过走个过场,即便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免不了的。在林一秋看来,林绍文自以为高明的调停手段完全是起到了反效果。原因很简单,再高贵的名门也受不了白姨娘这种妾室。

    白姨娘永远不会当着众人的面顶撞太太,老爷不在的时候不会,有其他眼睛看着的时候也不会。她只会在请安时一不小心衣裳碰掉了一处,露出侍寝后留在身上的痕迹,或者不小心把老爷送她的情诗扇子落在太太屋里。老爷若是当差不归,她便有了更加正当的理由不去请安——一个人照看几个孩子,累了。

    这日请安照例没有白姨娘,林一秋让丫鬟婆子先回了屋,自己抄近路等在林宜芷回屋的必经之路上。林宜芷长得高,一眼就看到了树后的一对小揪揪,心下暗暗计较,尔后三两步走到林一秋面前。

    “你找我作甚?”

    林一秋看了一眼她身后,林宜芷立刻反应过来,冷笑了一下,“我让丫鬟婆子先回去了,你怕什么?”

    林一秋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小姑娘,正色道。

    “二姐姐,你是聪明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倒不是怕婆子,不过是生如浮萍,做事总得小心些。”

    林宜芷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脸上挂着的嘲讽还未消退,“三妹妹平日里不是总躲在宜萱背后么?怎么现在又敢来和我这个二姐姐说话?不怕你那大姐姐生气么?”

    一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没有理会她语气中的阴阳怪气,直白道,“说实话,便是两位姐姐叫我一声三妹妹,不过是老爷太太抬举罢了。府里谁人不知,大姐姐和二姐姐才是正经的姐妹。这些日子我瞧着,大姐姐与二姐姐,都是极好的,纵使......”

    林一秋说着说着眼圈突然红了,宜芷心被提了起来,问道,“纵使什么?”

    “纵使不是从太太肚子里出来,也是当得大家闺秀。”林宜芷的脸立时变了,一副山雨欲来的阴沉样。

    林一秋也不管眼里的泪花,只继续说着,“二姐姐生气,要拿我出气,我也没法子。我不过寄居在此,又不像姐姐你这样漂亮讨喜,更没有娘亲和兄弟,爹爹更是毫无音讯。姐姐心里敞亮,何必为着我生那起子没形状的气儿呢?”

    林宜芷放松了心情,嘴上也不自觉放松。“我生什么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你识相,不用担心那没影儿的事。别哭了,叫人看见以为我欺负你。”

    直到林宜芷走远,林一秋才掏出帕子,擦了擦哗哗往下流的眼泪。

    袖子上的辣油擦多了,有什么方法能快速止泪吗?

    小童子抱着袖子哭得稀里哗啦,在线等,急!

    林一秋原本还有些同情林绍文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轮到她1V2的时候,她恨不能仰天长叹,女人何苦难为女人?

    林宜萱实在不坏,充其量算不得好相处,林一秋就是再耐着性子,哄八岁的小朋友一起玩,也不免觉得生无可恋。林宜芷倒是一点即通,小小年纪八百个心眼,不过说了一会儿话,林一秋已经觉得心累。

    与人打交道,如果不是真心互相欣赏的朋友,那么本质上还是讲价值交换。问题是林宜萱和林宜芷都有筹码,而林一秋没有,稍有不慎,甚至会受到双重攻击,这种周旋使她感到厌烦。

    善有产生善的条件,她没有条件;恶有制造恶的动机,她也没有动机。真实的世界在她面前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她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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