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溪先生是地府二把手,地府的大事小情几乎都归他管,而鬼王的日常就是串门、喝酒、聊天。

    “听说鬼王和这位小祖宗是同门?”

    “嗯,是,说是同门,不如说鬼王殿下是这位小祖宗一手养大的,鬼王的本事也都是这个小祖宗教的。”

    “那鬼王得去看看吧?”

    “是,已经去了。”骷髅老鬼今天披的皮应该是新换的,还很新鲜,笑起来的时候骨能带动皮,有几分活人的意思,“小温凉,这中元节可没几天了,到时候你要是找不到那只鬼,你师父可是要扣工资。”

    温凉努努嘴:“知道,不仅师父要扣工资,我也会被扫地出门的,这不是还有几日嘛,急不得。”

    说话间迎面走来一队阴兵,阴兵不大会避让,未免撞上,温凉和骷髅让了让,最末端的阴兵走过温凉的瞬间带来一股味道,温凉睁了一下眼睛。

    温凉一把扯住骷髅老鬼:“我来时开的门你可知道在什么地方?”

    骷髅老鬼点点头:“知道,此路不长,一眼便能看到头,怎么了?”

    温凉道:“我问你,我来的那个地方有阴兵巡视吗?”

    骷髅老鬼略想了想:“你来的那个地方是一处乱葬岗,不仅混乱,阴气还重,应当是有阴兵巡视的,怎么了?”

    温凉这才放下心来:“没什么,我今日见到一个货郎,你知道的,我年纪轻,出来的少,见识也少,我在那货郎身上捻到一缕香,起初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后来,嗯……一位朋友替我追踪之后才知道那香气是阴灵用来掩盖尸臭或者鬼气或者阴气用的,我在刚刚那一队阴兵最后一个身上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骷髅老鬼却说:“这不会,阴兵又不似人类,阴兵即便泡在香气里也沾染不上一星,如果你闻到了,只能说明那阴兵有问题,等下你可以问问苍溪大人。”

    “这样啊。”

    “走吧,苍溪先生应该在判官阁。”

    “好。”

    而事实上在过一座小桥的时候他们就遇到了苍溪。

    苍溪一头银发,一只眼睛被银片盖住,另一只眼睛瞳孔是幽蓝色的,肥大却意外合身的灰色大袍,同样灰面的缎靴,他出现时总能携着一股风。

    “苍溪先生,好巧,温凉姑娘找您。”骷髅老鬼见苍溪要行大礼,姿态也谦卑了不少,但温凉许是自小常来地府与苍溪处厮混,反而不那么怕他,而论起来她也确实不需要在苍溪面前谦卑什么,她的上司是师父,至于师父的上司,和她无关。

    “温凉,许久不见。”

    如环佩入泉叮当,清脆悦耳。

    温凉喜欢这样的声音。

    “苍溪先生,许久不见。”

    骷髅老鬼退下了,留温凉和苍溪说话。

    “找我有事?”

    “查只鬼。”

    “什么鬼?”

    “女鬼,阳间的名字叫赵晴,死于几时不清楚,住在琴州市桥西区松鹤大街,开了家酒楼叫做‘思凡’。”

    “跟我来。”

    苍溪住的地方在一棵通天的树上,地府通的天非是真正的天,昏暗无光,天空盘旋的也不是鸟雀,而是一条腿的乌鸦。

    “怎么来的?”

    “坟。”

    “门用完了?”

    “唔……门没有用完,我顺着一种味道寻找林陌可能藏身的地方,符纸把我带去了一处乱葬岗,在乱葬岗找到一座坟,但坟上写得名字叫苏向,不是林陌,我想着既然找到了不妨进去转一转,就敲了敲门,那既然进去了,我又要来这里,直接借坟开一扇门就好了。”

    “嗯,用完了记得和我说。”

    “知道。”

    “你刚刚说你在乱葬岗找到了坟,而坟的主人不是林陌叫苏向?”

    “是。”

    往苍溪房子走的这条路环树而建,狭而长,若不是一侧有栏杆,委实有点危险。

    苍溪走在温凉一侧,温凉看到他脸上露出的思索:“怎么了?”

    “苏向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听过?”

    “嗯。走吧,上去查一查。”

    苍溪的书房简直就是造纸厂,摞满了纸张文件,直达屋顶那么高,另外还有两个库房专门用来存放这些资料,像个图书馆。

    “赵晴,”苍溪打开一簿书迅速查阅,全屏的簿书屏幕让温凉看了直呼过瘾,苍溪随手滑过某一页,又一页,再一页……

    “姓赵名晴的有许多,但思凡的老板娘,却没有。”苍溪看向温凉。

    温凉嘴里咬着切成块的梨,顺手把盘子也端了过来:“怎么会?”

    “你确定她不是活人?”

    “她身上没有人烟气,没死也是个活死人。”

    “所以你怀疑林陌在她那儿?”

    “不是怀疑,是肯定。她所在的那条街在半个月前开始闹鬼,最初是挂在她家酒楼门前的灯笼忽灭忽亮,人们以为是灯笼坏了,但经过检修灯笼没有问题,她家就把灯笼摘了,然后整条街的灯笼都开始出问题。”

    “后来是某天夜里整条街的动物们开始发出各自的声音,不管是家养的宠物还是待宰的食物,再然后警察对那个地方进行了封锁,什么都没有查到,秉着不妨碍百姓生活,不传播虚假信息和不良情绪的原则解封,但已经没有人敢去了。”

    “既然你知道那儿有问题,为什么不告诉黑白无常去看看?”

    “拜托,大哥,我是人,我要干这种牵扯两界的事情是要两界都授权的,不是你家鬼王给我个任务我就能在这两界胡来的。”

    “嗯,”苍溪思索着,“照你这么说的话,这个叫赵晴的应当多少有些问题,只是这是你的任务……”

    “懂懂懂,即便做任务期间不幸亡故您这里呢也只会将我复活继续做任务,对吧?”

    苍溪笑笑没说话。

    温凉咬了一口梨:“林陌是什么时候死的?”

    “林陌?”

    “嗯。”

    “呵,七年前。”

    苍溪指尖飞快码动,“林陌的父母二十年前就来了,林陌应该是个孤儿,因为他和他父母这条线很淡,反倒是有另一条线若隐若现,时而很明显时而很浅淡。”

    “苏向呢?”

    “苏向……嚯,苏向来这儿也有二十多年了,往上数父母都已经转世,应该对你用处不大,但往下数……去年中元节,满门被灭,因为肉身毁的厉害,一家七口没有拼出一个全乎的魂灵,断了。”

    温凉一脸惊骇:“我说怎么就找到他的坟了。一家七口包括主家和旁系吗?”

    “包括,他家本来就没什么人,连带妻婿在内七口。”

    “像这种情况你们不该帮忙拼一下?”

    “拼不了,哪怕三魂七魄能留几样我们也就招了,可碎的太严重了。”

    “多大仇恨。”

    苍溪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种事在人间属于大案要案,警局应该有相关资料。”

    温凉跟着出来:“可我不认识警局的人。”

    “清淮认识啊。”

    “洛清淮?”

    “嗯,如何?这个搭档。”

    温凉撇撇嘴:“不如何。”

    苍溪笑了,声音舒朗:“清淮是凡人,但他于你是有益处的,不然我们不会同意你俩这门婚事,你试着和他接触一下。”

    温凉“唔”一声:“知道啦,这不是和他一块儿出来了嘛。”

    从巨树上下来走在焦黑的土地上,迎面又来了一队阴兵,他们在原地站了站。

    温凉说:“刚才我来的时候也遇上一队阴兵,最末端的那个不太寻常。”

    苍溪偏头:“怎么个不太寻常法?”

    温凉道:“我方才和你说了,我之所以能找到苏向的坟是因为一种香,刚刚骷髅老鬼带我来时也遇到一队阴兵,最末尾那个身上有同样的香味,我怀疑那香味是用来掩盖尸臭或者阴气鬼气,你最好查一查,别又有什么厉鬼作恶。”

    “好,我知道了。”

    温凉从褡裢里摸了摸,问苍溪,“这个洛清淮是地府的人吗?”

    苍溪摇摇头:“算是我自己的线人。”

    “了解。”温凉摩挲的手停下来,看向苍溪,“要不,你送我出去?”

    苍溪颇为宠溺地笑了笑,将温凉送回到坟墓之中,洛清淮和风岸正在棺材盖上对弈,杀得不亦乐乎。

    见温凉回来,风岸手一挥将棋盘收起来。

    温凉左右看看,扯扯嘴角,问:“你俩关系只这一晌便这么好了哈?”

    两个大男人像做了什么错事,风岸维持住了所谓高冷人设,还是洛清淮解释说:“等你,没什么事情做,这,以后都是一起共事的嘛,熟悉点好,是吧。”

    温凉闻言看向风岸:“不对啊,这个任务做完了我是要把风岸带回去交给师父的。”

    “那至少这个任务在一起,对吧。”洛清淮辟开这个话题,“怎么样?有结果了?”

    温凉抬手摸了摸被当做对弈台的棺材盖,说:“没,还得自己查。”

    “要怎么做?”

    温凉没有回答,用手触摸棺材上的纹路,感知坟灵和鬼魂的所在——所谓坟灵,坟冢的守护之灵。

    坟灵得坟主头七之灵而生,除非沧海桑田,否则就算坟冢倾毁也不得死,最差的结果无非是孤灵一个,与孤魂野鬼一样,自杀除外。

    “有些奇怪。”温凉说。

    “哪里奇怪?”洛清淮问。

    “这里的坟灵有些……迟钝。”

    “你是说开门这件事?”

    温凉摇摇头:“坟灵是守护灵,在侵入坟冢这件事上每一个坟灵的做法都不同,这个没什么不对,我说的迟钝是刚刚我已经开了去往地府的路,按照生存法则,坟灵需要在我开路的时候出来见一见鬼门关的门庭,至少也该露个面,但到现在也没看见。”

    “有什么打算?”

    “开棺看白骨……哎呀,你打我干什么?”温凉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洛清淮一巴掌,“疼!”

    洛清淮端的一副老神在在,看着温凉气急败坏心情极佳:“开棺干什么?偷陪葬品还是验尸?哪个是你应该干的?”

    温凉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她忙低声念叨起来:“魂灵不附白骨,阴鬼不饲阳人……魂灵不附白骨,阴鬼不饲阳人……刚刚没想起来……我就说理论要结合实践,师父偏不听……还有你,下手轻点,我师父打我都没这么重。”

    “你师父也打你后脑勺?”

    “啊,揪耳朵、打后脑勺、崩脑瓜……”

    “那你过得挺惨。”

    温凉翻了个白眼,从褡裢包里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将符纸定在空中,叩指在身前阖眼念咒:“温,招灵。”

    须臾她忽然睁开眼睛,一团黑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进来的地方坟门再次开启,黑烟飞出去了。

    “怎么了?”

    “不是坟灵,坟灵已经死了。”

    “死了?坟灵死了?除非沧海桑田,否则坟灵怎么会死?”

    洛清淮话话还没问完温凉已经跑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温良,绞杀。”一条白绫从温凉相扣的指间飞出来,温凉一只手握住白绫一端旋身一转,白绫绷直。

    “收。”白绫发出簌簌的声音,收一寸短一寸,短的一寸去了哪里只有温凉知道。

    地上出现一团蠕动的黑烟。

    洛清淮拍着手走过来,感叹道:“精彩,实在精彩,看来别的不敢说,这五字术你是练的真好啊。”

    风岸见了,瞧神情也是赞赏的。

    “总要有本事傍身,或许我脑子不灵光,但我身手好啊。”说起这个来,温凉从不低调。

    黑烟被白绫裹得动弹不得,不时还会发出万人齐哭的悲声,巧的是温凉无泪从不会哭,洛清淮厌世,没有心,风岸嘛,嗐……这万人齐悲之景对他们三位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除了有点难听。

    “这是什么东西?”

    “鬼魂,拼凑起来的鬼魂。”

    “怨念很大?”

    “是,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因为即便是拼凑,它也没有拼多少碎魂进来。”

    温凉蹲下身子将一只手伸进了那团黑烟里,感受了一阵后抽回手焚了一张符,等火焰将那只手包裹燃尽后才又掏出帕子擦了擦。

    “不嫌脏?”

    “靠这个吃饭,嫌脏别干,这话我师父说的。”

    温凉沉思半晌,看向洛清淮,洛清淮以眼神询问,温凉问:“师父说你通晓三方之事,那你知道人间的生死簿吗?”

    “人间的生死簿?你是说警察局的档案吧?”

    温凉似懂非懂:“应该是吧,苍溪说你警察局有认识的人。”

    洛清淮道:“你也有啊,你不是认识陈彧嘛。”

    温凉道:“陈彧认我师父,他和我没交情,我们甚至没见过面。”

    “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试试。”

    温凉道:“多谢。”

    “你我之间提什么谢,可眼下这个……”

    温凉指着地上的黑团:“如果我猜的没错,这应当是苏家七口的。”

    “苏家七口?”

    “嗯,我想也只有本家的才能这般占据这坟了吧,苍溪说他们是枉死的,所以我才需要查一查。”

    洛清淮点点头:“坟灵死了。坟灵得坟主魂魄虚影而生,除非沧海桑田和自戕而不得死,可只有坟灵死了,别的鬼魂才能顺利占据坟冢而不被地府鬼差发现。坟主虽去,但苏家人和苏向之间血脉联系还在,而能让苏向的坟灵自戕。这七个苏家人正好没有魂魄,诞不出坟灵。碎魂不入地府谓之游魂,游魂弱,只能躲进来求庇护,扮作坟灵。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洛格拉的律法,坟灵自戕,它的主人是牲畜道的轮回苦。”

    洛清淮:“做人做物,哪个更苦也说不定。”

    温凉叹了口气:“得碎魂。”

    碎魂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的魂灵要碎成一片一片,而碎魂的过程很有可能灰飞烟灭。只不过本来就是由碎魂组成的鬼魂已不能转世,这一点上没有影响。

    “你学过碎魂?”

    “学过,虽然师父只教了一遍,但我过目不忘。”

    “真厉害。”洛清淮的语气像是在逗小孩。

    黑烟还在蠕动,像个正在被人挤压的解压球,一会儿这边鼓起,一会儿那边凸起,白绫死死地锢在中间,一动不动。

    “乖,”温凉有些不忍,“很快就好。”

    天光正从地平线消失,温凉从褡裢里取出一根香插在地上,取出火折子点燃香,接着凭空抓出一张符纸,附在黑烟之上,转个身坐下,念道:“化彼四方。”

    参禅打坐,化彼四方。

    温凉五字术谓之“温良恭俭让”,五字分别对应不同的咒术,五字拆开又能自行合并对应不同咒术,这是白玊绝学,也是温凉傍身的本事。

    而“参禅打坐,化彼四方”则是之于五字术之外的经法,出自佛法,化用而来。

    四方起金光,汇于黑烟正上方,金光倒流,以符纸为引,入黑烟而游走四方。

    鬼哭声在将暗未暗的时候异常可怖,碎魂原本的仇恨在此时全部注在温凉身上,他们许是想把温凉当做器皿,重获新生,但他们没有预料到温凉这个器皿没有一道裂缝,囫囵的根本寻不到进去的机会。

    温凉口中叨叨念念,黑烟呜呜咽咽,终于,温凉手指回勾,白绫脱离黑烟飞回来,而地上破碎的是烟屑,再不见黑烟。

    “只有五缕。”

    “有两个已经灰飞烟灭了。”

    “孩子和孕妇。”

    “嗯,不过孕妇身体里的胎儿还在,这七口是包括胎儿的。”

    “胎灵是至纯至恶之物,为人是新生,为鬼是恶灵,你看这些虚弱到连活着都费劲的碎魂,怕是也只有这只恶灵能指挥他们了。”

    “胎灵呢?”

    “解决了,真的解决了,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

    洛清淮哑然失笑:“不是怀疑你,是担心,毕竟你说的那么吓人,担心一下也是正常的吧,电视剧里演的这种角色十有八九都会逃走,成为最大反派。”

    “那是电视剧。”温凉歪了下头,“他们现在不能在这儿躲着了,我还是点一炷香送一送,之后他们可以做三世虫鱼鸟兽后再转世为人,到时候去地府正常入轮回窟。”

    说着从褡裢里顺出一根香一个火折子,将香点燃之后由远及近的锁链声是黑白二老,不多会儿归于平静。

    “现在打算做什么?”

    “去打听一下苏家七口灭门案。”温凉微微笑,“顺路打听一下这位赵晴老板是什么来路。”

    收拾好准备要走了,温凉忽然感慨道:“人间死了人,有人惊慌不可度日,有人侃侃未见恐慌,有人发愁揭不开谜底,有人狂笑张扬着提示语,可提示语需要看广告,广告又吞噬着在意的人的心思,见的事情越多就越能明白师父为什么清心,不清心活不下去。”

    “这番感慨……”

    “也不是,只是我,我有那么好几个瞬间,觉得我这个任务不简单,觉得赵晴应当不是一般人,可想不通她和我碎了的这团魂能有什么联系。”

    “怀疑她?”

    “不知道,苍溪说这个任务不难,答案就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看到’不是说眼睛看到,而是我所接触的事情,可能是经验?我是不信感觉的,可这次不一样……”

    “有疑就去查。依着你们这一行的规矩是不该惊动俗世人,对吗?”

    “但她未必是俗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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