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栖入圣湖,好过藏身尼罗河中,即令浮如朽木隐匿真身,仍凶险可循!因它终归是要跳出来扑腾几下的,不为猎物,便为后代。”

    尊敬的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站在他家后园凉亭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曼赫普瑞尚不能明其深意。那已是先王离世的第九年,这位大人由至乘之地转上朝堂,舍神职,掌俗务,以首辅之尊辅佐两陛下总管南北两地。尽管都知道这次荣升隐然是告老的前奏,但在神前第一祭司步出西塔门之时,庆贺声中惟见漫天花瓣飞舞,又有谁能看得清去路?那时他从北地孟菲斯(1)返回都城未久,记得是在收获季的第二个月,父亲大人,御医总管曼涅托大人,以及这位首辅大人,齐聚于临河而建的飨宴园中,相互品评北地庄园新近送到的佳酿,为下一年的欧佩特节甄选贡品。他刚一踏入金合欢树篱小径,就给御医大人一眼揪住。

    想是酒力所致,御医大人竟乐呵呵地冲他招手,好像他还是那个想要偷酒喝的七岁男孩,待他走到眼前,这位大人微仰起脸朝他看,目中闪过一丝困惑,像是才发现他又长了七岁。

    他一一朝向诸位大人恭敬行礼,父亲大人皱眉却道:“这时辰就给打发回来,又是惹了什么麻烦?”

    他连忙解释,说回来换身便服就走,还要到对岸的几个村呈递公文。

    父亲大人仍是不悦:“跑腿的活也能轮到你,定是惹事了!”

    御医大人顺势取过他带回的公文翻看,瞧医官大人兴致勃勃的样子,果然是被隔绝在朝堂外很久了。首辅大人则是冷眼旁观,一脸了然于心的淡漠,随即目光调转,瞅住他微微笑道:“我依稀记得府上嫡子与小法老应是同一年出生的,算来今年也该是十四岁吧?”

    “还差两个月就满了,”父亲大人替他应道,“诞生日就在收获季末月的第十天。”

    “那比法老又小了几个月,”首辅大人上下端详他,颇是赞许的神气,又问:“不知小少爷给安排在何处当差?”

    “他刚由卜塔之城调回都城随行驻防,暂且在文书总管身边担当侍卫,只等选入亲卫队中继续为王家效力。”

    “子承父业,理当如此。”首辅大人淡淡笑道,“不过挑选御前亲随一事,貌似陛下还未有打算,我以为至少在小法老从南境边塞返回以前,此事尚不会有眉目。”

    “确实是不好说啊!”御医大人冷冷接过,“看起来那位陛下倒是先要为她自己招募一支御前亲卫!”

    说话间他便将纸草文卷递至父亲大人眼前,略一指点,便听父亲大人压低声调,断断续续地念道:

    “……而今正处辉煌时代的黎明,主神决意创造一位女王统治两地……听见主神如此愿望,图特神建议主神,允许阿赫摩斯王后(2)来孕育这个孩子——她能够成为伟大女王的母亲,遵从主神意愿,为主神诞下统治南北两地的君主……”

    “……主神由图特神伴护,来到底比斯的王宫,主神取代了法老的卡和巴,化身为他……主神进入正在梦中的王后的闺寝……王后惊醒……他坐在她的卧榻上,朝着她鼻中吐露生命之呼吸……这就是伟大的陛下,南北两地最尊贵的女子,哈特谢普苏特王后的诞生……”

    父亲大人念毕掩卷,相觑片刻,终于喃喃自问:

    “这——怎么又是一出恩典?”

    “玩上瘾了!”御医大人大笑道,“难为她又忍了这些年,我们了不起的她陛下啊!自落地起就想不通这道理,纯之又纯的王族血脉只流淌在她的身上,为何头戴红白双冠(3)的偏不能是她?想必是塞斯神(4)早给她下了咒,在去往永生以前,一定要让她亲手拿一拿弯拐与连枷(5)!”

    “能得主神恩赐诞育恩典的陛下,自然是无可置疑的恩典,她不能不是啊!”父亲大人无奈应道,“只是如今法老已非稚童,陛下的意图,法老不会不知——”

    “法老对陛下向来言听计从,从不存半分疑虑。”御医大人摇头却道,“回想当年恩典降临之初,竟唯有他是真心欢喜,倒像这恩典竟是主神赐给他的——是啊,因是王妹,法老比谁都高兴也在情理之中,但我始终觉得——哼!恩典生成了女孩,主神之意再明白不过!天晓得又是谁给她灌的迷汤,这回她竟是不管不顾地自己来了!可惜啊!首辅大人,这妄论神意的僭越之举此刻却又不归您管了,想必那位新任命的祭司总管大人定是会乖乖照着她陛下的旨意玩下去的!”

    “他府上数代都是服侍着王族过来的,青云直上的法宝就是家传的驯顺听话。”父亲大人忙将话锋接过。但是这转圜口吻未免太过轻蔑,不知情的人听见,会以为父亲大人说起的仍只是昔年宫中旧侍。曼赫普瑞不禁望了父亲大人一眼,奇怪素来谨小慎微的父亲大人竟会有这般口无遮拦时候。

    毕竟,这位才刚上到至乘之地的新晋南北两地祭司总管,近身侍奉她陛下已逾十年,深得信任,眼前更是底比斯城中风头正盛的两陛下倚重之臣。

    “……虽说这一位陛下天生就不会被谁牵着走路,但这几笔给得着实牵强,贸然发出来昭示两地,确是心急了一些——莫非是法老归期已定?”

    不愧是父亲大人,三言两语又将话由拗回到独子的前程,但御医大人并未接过。始终带着置若罔闻的淡漠在旁倾听的首辅大人,便在这时自语般低声轻道:“奉承里拾来的谬想如何能成?这一步一步,且由他过去!鳄鱼栖入圣湖,好过藏身尼罗河中,即令浮如朽木隐匿真身,仍凶险可循!因它终归是要跳出来扑腾几下的,不为猎物,便为后代。”

    谈话嘎然而止,像是从未发生,三位大人各自沉思,继续品尝着北地以北的佳酿,他们的默然伫立,在曼赫普瑞眼中,便是同样无所适从的南北两地。

    她陛下哈特谢普苏特王后,先王遗留人间的寡妻,摄政多年,抚育法老成长,为两地守护住玛阿特的秩序,历历数来,也就在恩典一事上闹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一年一年有惊无险地,总算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可众臣还来不及高唱赞歌将她请下朝堂,她却显出了恋恋不舍的架势,突然以阿蒙-拉之女自诩,非要为自己博得法老之名。

    这可能么?再尊贵也终究是“她”陛下,永远都变不成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何况仅凭花招是戴不上蓝冠的,将军们绝不会听凭一个女人摆布!底比斯王族以军功立国,法老们的彪炳伟绩是用异族人的残肢断掌垒起的。陛下的父王,底比斯王族第一位冠以图特神之名的法老,曾经远征至大绿海畔蛮荒之地,将北疆扩展至逆行大河;陛下的夫君,第二位冠以图特神之名的法老,纵使体弱多病,亦亲征库什压服叛乱;而今陛下的继子,第三位冠以图特神之名的法老,终于将到驰骋沙场的年纪,多少人枕戈待旦,盼能重归麾下,跟随人间的荷露斯神越过西奈,铲除游牧部族的鬼祟偷袭,镇服迦南诸城的异变蠢动,了断米坦尼与赫梯王家的扩张野心,带回数不清的奴隶与黄金,挥舞着旌旗,让久违的荣耀与辉煌重返两地!

    尤其是在西岸这一带的村落,它们都是多年前远征的衍生,对村中子弟而言,只要不被弃尸蛮荒,战死既是殊荣。她陛下昭然若揭的决心在他们眼中就如大绿海一般遥不可及,却又着实主宰着他们后半世的命运。

    就在他展示谕旨,当众宣读她陛下诞生神迹之时,俯首聆听的众人之中有个新兵模样的少年笑嘻嘻地伸出食指,含在嘴里煞有介事地吮着,引来周遭窃笑阵阵。这摇头晃脑的新兵嘲弄着小法老的乳臭未干,哼!他又能知道什么?

    念完卷起公文,让集结的村人兵丁自行散了,曼赫普瑞离开河边神祠,信步往村落深处走去。

    沿路正是丰收景象,亚麻刚采摘完毕,翠色沉落处金色的波浪卷上来,麦谷还得等些天才能收割,牧人赶着驴从他身边经过,新割的紫花苜蓿在牲畜背上垒成高耸的草垛,等这堵斑驳芳香的墙一颠一颤地移开,半掩在荧荧花火里的柽柳田庄就出现了。

    先前那扮鬼脸的新兵正在前方不急不徐地走着,他快走几步想要追上那少年,前边柽柳林中忽然跃出了一叶白影。

    “五哥!”

    原来是这庄上的丫头,穿着粗麻衣裳,举手拨开流苏般垂落的柽柳花穗,钻出树荫迎着新兵跑来,轻快的步点踩着舞韵,是谁打着响板在与她合拍?

    “娘正担心你今天赶不回来呢!原说好是中午到家的呀!”

    听她嗔怪,新兵咧嘴笑起来,挠头只道:“哪料到还得等着听新下的谕示,就给耽搁了呗!我瞧地里的亚麻都给清干净了,哈哈!四哥准又念叨我偷懒了!”

    “你别笑!可有你累的时候,眼下先只喘口气罢了。塔内尼哥哥说了,待到全都忙完了,他一准要逼着三哥把偷藏的好酒全拿出来,统统喝干净!”

    “二哥也到家啦?”新兵眉开眼笑,“那人不都齐了吗?还等什么!今天就喝它到天亮!”

    “可是五哥,”她提醒,轻轻摇头,“你慢点儿贪杯,还有阿蝉在这儿呢!”

    说着她冲柽柳林那边招了招手,另一个望去比她稍大点的姑娘便从树影里侧身闪出,低头垂眼,顺着庄前土路袅袅婷婷地走过来。

    他远远打量着那一步两摇摆的步态,瞧得出这又是一个在神庙里受过了调教的丫头。想必这村的人都料定跟着她陛下铁定是挣不到军功了,一个个便争着赶着把远大前程押注在了姑娘身上。哼!虽说底比斯后宫里空空荡荡,可谁敢说法老要的就一定是女人呢?

    那新兵顷刻间似矮了半截,极别扭地僵立原地,等着那名为阿蝉的姑娘自己走近来。“呃……”他缩起嗓子哼哼道,“原来你们两个躲在林子里说悄悄话啊……”

    “是啊,你说怪不怪!偏是今朝祭司哥哥不许我出门,阿蝉又要紧找我说话。可这一阵里里外外多少事啊,等她忙完过来这边,天都要黑了!”

    她扬起眼,蹙着眉尖却又从唇角淌出笑来,望去埋怨亦或是无可奈何神气,他疑心她其实是在玩笑。

    新兵装做自在模样,顾左右而言他:“历书上说今天不宜出门啊?”

    “那倒没有,”她又笑,又是摇头,“谁叫祭司哥哥昨晚偏偏梦见了猫呢?”

    “这可是大大的吉兆啊!”新兵掩饰般大笑,“都说梦见猫的男人会有好收成!”

    “可坏的是祭司哥哥梦里的猫叫人给打折了腿,然后他一早见着我就不准我出门,我长得很像猫么?”

    “他不总这样吗?”

    “今年更厉害啦!”

    “没来由梦见这个实在不吉利,小心点总归没错,你还是听祭司大人的话吧!”

    说话间那阿蝉已走近来,便续了新兵的话笑道:“正是这道理呢,有谁敢跟猫过不去呢?那是贝斯特女神(6)的化身呀,祭司大人梦见这异象一定有他的缘故,我猜啊,那准是主神为了嘉奖他了断俗念的虔诚,特意赐给他的预示吧?”

    新兵嘿嘿直笑,忙不迭点头应道:“没错!没错!最近主神喜欢的就是借梦行事。话说回来,大哥连老婆都不要,一心一意侍奉主神,结果主神托梦保佑的反倒是连抄写颂词都要偷工减料的小七,我看大哥真是够冤的!你这丫头还好意思抱怨不能出门?”

    “所以只好委屈阿蝉走夜路啦,”她笑嘻嘻挽住她家兄弟的右臂,话音里浮起一层哄劝似的蜜,“五哥,你好心帮帮我,替我陪阿蝉走回家好不好?”

    “哎呀,可不敢劳烦,”那阿蝉忙推却道,“我这就回去了,这会儿还不算晚——”

    “不不不!应该要送的!”新兵连声说,一着急,冲口而出,“我正盼呢!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欲言又止的话被忸忸怩怩断在半道里,好在这是姑娘家再熟悉不过的话路,那阿蝉便不再推辞,垂首应允:“那好吧,有劳了。”

    登时便听她扑哧笑出声来,马上又很小心的收住,唯恐这冒失一笑惊吓了什么。许是她念想得逞,这会儿方才转过心思留意到周遭的别人,才想起问:“五哥,这位大人是谁啊?”

    他俩明明见过的,在两年多以前。

    “我是曼赫普瑞。”他沉着脸说。

    “噢,”她点头应,“原来是塔内尼哥哥服侍过的那位贵人少爷啊!”

    而后她莲瓣一样柔白的脸上情不自禁漾出了微笑,像是在回应他口吻中赌气似的不快。他隐然松了口气,也不知为何,一边满口应付着行礼与寒暄,一边勉强婉拒了盛情款待的邀约;愈渐深沉的纷扰世间,河边不知名处有盏白莲浮出了暮色,含苞待放。

    新兵奔进田庄去为他通报,他便等在庄前树下,她陪着阿蝉,站在他手不能及的近旁,也陪着他。

    目光相遇时,她会带着主人家才有的安抚笑意看一看他,他很不喜欢这敬而远之的待客之道。

    “你叫什么?”他随口问。

    “大人叫我七就好啦。”

    “七是排行,不是正名。我问的是你的正名!”

    她再看一看他,没有回答,倒似在奇怪他为什么非知道她的正名不可。

    在去往来世的路上,名字是相随一生的神符,铭记着最初的喜悦,父母的期许,生而为人的先天不足,降临之时所皈依的守护神,既是凡人们相知相识的起程原点,更是他对于她一连串疑惑的第一个解答。

    而她只是微笑,她身边的阿蝉侧过脸瞅着她,像是有些替她担心,不易觉察的好奇心,而她只是微笑,微笑地望住他,像在望着哪个得不着回答的傻瓜。

    初见当时的回想返来作祟,幽蓝的空气里泛起幻觉的涟漪,似乎她的指尖仍在他的背上一勾一划,画着圣书体。

    他不敢莽撞。

    斜阳从西边扫来,灿烂夕照景况,柽柳林熔在醉人的赤金里,粉嫩花枝平添艳色,正是花期最盛时。

    于是他说:“这里的柽柳花开得真野。”

    “好看吗?在泛滥季前还要开过三四回呢!”她微笑着应和,随他回到了宾主皆宜的客套里,“播种季刚过那阵,半夜里像能听见嘭-嘭-嘭的声响,一觉醒来,就见一树一树的花焰火似的一团一团地开,然后亚麻也跟着开,再然后,就得不停歇地忙到下一个开年了。每年都是这样,柽柳开花了,亚麻要长老了,麦子要烂在地里了,再偷懒可就什么都收不着了!”

    是这样的,正如无法凝滞的时光,不可遏止的成长。

    她陛下不能阻止继子长成为两地之君,父亲大人不能阻止独子长成为异域先祖模样(7)。

    而这宛如莲的卡,曾叫他傻瓜,见过暴雨见过海,柽柳田庄的七,也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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