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日落,前院水池边摆出晚饭,谢普塞特夫人领着光在院里穿梭,将新出炉的面饼和拌好的凉菜端上矮桌,陶罐里的汤水咕嘟咕嘟沸出水汽,七奔到灶边掩上火,把煮好的鹰嘴豆舀出来,这是给祭司另做的。

    奈巴蒙从另一间屋出来,环顾四周,问母亲道:“纳科特是今天回来吧?我依稀听见小七在叫五哥,他人呢?”

    “他得先送阿蝉回去,那边肯定留他晚饭了。”夫人接过七捧来的豆子,另吩咐光去提酒。三儿从后院绕出来,张望着问:“二哥没在呢?”

    “塔内尼哥哥也没在,”七把烤鱼摆上桌,顺口应他道,“有位贵客来找他,听说新近才从北地返回都城,久没见着,塔内尼哥哥便陪着一块喝酒去了!”

    “人都到门前了,该留饭的。”夫人遗憾道,“但愿那位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娘,”七不以为然,“人家是吃着蜜渍牛肉长大的小少爷,偏还踩着饭点来,连添菜备酒的工夫都不给留,就别上赶着让贵人埋怨我们招待不周啦!”

    听出她语调没褪净的祭司音,三儿举勺往她额上一敲,道:“说人话!”

    七撇撇嘴,扭头一甩长辫,辫梢上结的护符牙牌“啪”地一声,颇不满似地,往三儿臂上过了一鞭。

    夫人因七很是不敬的口吻,一时走了神,似乎听出些渊源,待要细想却是全无头绪,愣了愣方才接着又道:“会屈尊来拜访我们家的贵人,怎样想都不该是挑剔的客人!实在是家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待,塔内尼才没好意思请人家进来吧?”

    “哎呀,娘您不知道!”七马上说,“三哥藏着许多好酒呢!”

    三儿一把揪住七的长辫,伸手快得吓人,生生将忙不迭要躲的七扯回来,“丫头多嘴!”他笑道,“下回就绑了你去换酒!”

    七还没喊疼,夫人先兜头盖脸地给了儿子一巴掌,“又欺负小七,”她拧着他的耳朵迫他松开妹妹,笑着打发他道,“去!把你藏的酒都拿出来!回头塔内尼要真领了贵客登门,我这儿也好有个准备。”

    刚在桌边坐下的四便起身说:“娘,我跟三哥去。”

    七赶忙躲到祭司身后,笑道:“四哥!你可别替三哥心疼!千万记得多提几罐过来!”

    三儿箭步返身回来捉她,被奈巴蒙摆手挡下。

    “行了,”做长兄的息事宁人地道,“就到这儿吧。”

    “快去!”夫人催促着将三儿往外一推,转头喊道,“图提在后面干什么呢?过来吃饭!”

    这么一喊,她最小的儿子图提应声跑了出来,也是四下里一打量,只问:“五哥还没到啊?”

    祭司招手让弟弟坐下,说:“他就来。这会去送阿蝉了。”

    “天光还亮着哪,”图提不满地仰脸望天,“这也好意思说走夜路怕黑?”

    七卷了张饼递给他,“阿蝉哪里得罪你了,小哥?”她笑着问,“再说明明是五哥求之不得非要送人家的,你恼什么呢?”

    “没开过心眼的傻丫头!我知道你转的是什么念头!”图提冲七撇撇嘴,“明告诉你,我才不要阿蝉嫁给五哥!你就别瞎起劲了!”

    原是暧昧不清的玩笑话被他正儿八经地一刀下来,有心打趣的几个顿觉索然无味。奈巴蒙因是长兄,但凡牵扯到弟弟们的婚事,独他是不能随便听过就算的,既然听见说起,便得慎重对待。

    “要真是纳科特喜欢的姑娘,”他慢慢说道,眼望住母亲,“并且您也赞成的话,我就去村长家里提亲,那姑娘的父亲和几个哥哥都不是刁钻的人,纳科特和那姑娘也算门当户对,这桩婚事并无不妥。”

    “是啊,提亲的事当然是你去。”夫人沉吟道,“这闺女是与小七处得不错,可真要嫁过来,会不会好那还得两说,先不着急。”

    “那么,光呢?”

    祭司又问,语调沉稳得像是西岸全部的岩山都压在了他的心脏。他的不动声色,让在场的人猝不及防,一齐陷进他隐忍的逼迫里。

    夫人被他这不合时宜的追问弄得很不愉快,她瞥了长子一眼,避开了这句。

    见母亲皱眉不语,奈巴蒙更若无其事般地,追着她道:“光也将满十五岁,早该给她找个丈夫——”

    “这事我也想过,”夫人便截断长子的话,决意避重就轻,“真要说起来,这丫头运气确实不好。你爹还在那会,隔不了几天就有人领着些男丁到村里逐门逐户来问,什么东西都给换——不过那时也不作兴家养奴隶,年年都有从各地带回的俘虏,每家都有份,多的能分到七八个。这些年没怎么动兵,口子给堵住了,家里养的反倒金贵起来,还得操心给他们找人婚配,算计着多添几个干活的人手。我是不愿意跟哪家合用才拖到这会儿,总盼着早前的贩子能再来,好让我用新打下的谷子给光换个新郎来。”

    “娘,您说的都是陈年旧事了!”图提胡乱嚷着打哈哈,努力将话由引开,“眼下单有谷子可换不来能干活的奴隶。要是想等我们几个的犒赏,那还得候着法老下一次发兵迦南呢(1)!”

    “那就更简单了,”夫人冷冷道,“把光换出去就完了。”

    “娘!”七急喊,好像这么一喊就能把母亲刚才的决绝话语彻底祛除似的。她不敢真的出言相劝,立在母亲不容反驳的注视下,怯怯掰扯手边一小丛芫荽。扯碎的碧绿茎叶堆在盛着鹰嘴豆的陶盆里,图提白了她一眼,抢过陶盆将芫荽尽数捋到自己吃的面饼上,她方才惊觉出错处,惴惴朝祭司望来,满脸都是歉意。

    真是可怜,若非惶惑,这孩子怎会忘记芫荽是他的禁忌(2)?

    或许今天真不是说起光的时候,祭司心想,塔内尼和纳科特都没在,他不单不能借力,反要殃及了无辜。

    可这时候他的两个弟弟抱着酒回来了,光提着小罐的家酿啤酒跟在他俩身后。他们的一起出现,给了他迫切的督促,令他顾不得七的不安与母亲的不悦,一定要将光的婚事谈个水落石出。

    “也不一定非得再找个奴隶来,”奈巴蒙安安静静地,一字一顿地说,“谁都能娶奴隶,惹人非议的也就是些为妻为妾的计较罢了。”

    夫人顿住,抬头朝两个儿子一招手,“过来坐!”她重重道,“都来一块听着!光的事有我作主,你们只管好自己分内就行了!可别说没赶上好时候,大把挣犒赏的机会都在前头等着!要有能耐就出去挣去!再要纠缠田庄上的事,把我给弄烦了,我也管不了舍得舍不得,索性先求个眼不见为净!”

    暮色淹过,静寂里思潮暗涌,听得见彼此心惊的一颤。

    但三儿是异数——三儿总是异数。

    “有能耐的人都快去挣犒赏吧,可别算上我!”他盘腿坐下,冲光打个响指,中气十足地甩出一句,“光!去拿酒盏来!”

    光飞也似的去了,她的离场,竟没能在凝滞无语的周遭牵起一丝活泛,还都绷紧了弦屏在原地,看三儿哼着曲儿,怡然自得地抹掉酒罐上的封泥,让沉睡了数年的佳酿吸一口新鲜渗入的空气,醒一醒。

    “河西酒庄,混合酒,”他得意洋洋念出封印上的酒标,“葡萄收获期在恩典降临之年,双倍好!”

    “难为你认得出来!”夫人嘲弄他道,“先前你哥还文绉绉地糊弄我,说你天生做不了图特神的跟随,亏得我还真信了他的胡扯!”

    “那可句句都是大实话啊,”三儿嬉皮笑脸回道,“要是图特神手里拈着的不是笔而是酒罐,没准我跟他的缘分就来了!”

    他这拿神明打趣的恶习由来已久,祭司倒不是很在意,只望着弟弟出神。

    夫人便从三儿手里夺过酒罐,逼他听她训话:“出去疯一阵,带几张皮回来换酒找女人,这种晃荡没着落的日子你想混到哪天?就不能安定下来做点正经事?”

    三儿耸耸肩,难得好脾气地微笑着,避而不答。

    “三哥说他要养猪——”

    图提嚼着饼,揩掉嘴边沾的粉屑,含糊替他辩。

    “啊?”都是一惊,瞪住三儿,“当真?!”

    三儿满脸无辜表情,“养猪挺赚的啊!”他眨着眼答,“除了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贵人,不都在吃猪肉吗?”

    “那能一样吗!”夫人怒道,“你想让你爹在永生之地不得安生还是想让我变成笑柄丢人现眼?猪倌是再下贱不过的,连像样点的女人都娶不到——”

    “就是啊,”三儿咧着嘴直笑,一本正经地叹着气,“看样子我多半得去寻个奴隶来做老婆——”

    “噢!你闭嘴吧!”夫人松了口气,赶忙喝断他,“坏小子!尽胡诌!”

    光捧着酒盏回来了,奈巴蒙留心端详她的神情,她却把脸俯得低低的,教人瞧不出她唇角的弧线是抑是扬。

    “母亲,”他再度开口,“就让光嫁给荷瑞吧。”

    他谁也没有看,目光锁住眼前,鹰嘴豆里残着没拣净的芫荽碎,星星点点的翠。

    荷瑞是四的正名,听见长兄提议,他这会儿早已喜形于色,嘴角不住抽抽,止不住地要溢出笑来,生怕不能火上浇油,七急得冲他连连皱眉摇手,求他收敛点欢喜。

    幸好夫人压根儿就没朝四看,她盯着祭司,神色间与其说是恼怒,毋宁说是惊疑。面对长子有生以来头一次公然拂逆,做母亲的实在不愿意就此争执闹将开来。

    只能先自退一步,再行思量。

    “容我想想吧,”她疲倦地说,“也不是说话间就得定下的事,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说到底这不是你的婚事,让该想的人都再仔细想想吧!”

    父亲没在,家中婚娶之事理所当然就是兄长作主。祭司从来都是好脾气,但确实也没谁敢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兄妹几个知道这事大概是不会有变数了,而夫人自己,所要费心思量的也仅仅是该怎么做才能在村人眼前挽回些颜面。

    光依旧低垂着脸,好像他们争执的是别人的终身。

    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神不定地嚼了几口饼,急急说道:“听外边动静像是五哥回来了,我瞧瞧他去!祭司哥哥!”

    奈巴蒙会意,对她微一颔首,由得她先去。

    她在柽柳林边等了一会,祭司便走出来了。

    “我看塔内尼天亮之前是不会转回了,有心喝酒的人,不醉不归。”奈巴蒙淡淡启口说道,“小七,先前我听你说话的声气,倒像是认得来找他的那位贵人?”

    “你也认得的,祭司哥哥,那位大人很久以前来庄上找过塔内尼哥哥的。”

    奈巴蒙想起来,那位天生异样的小贵人。

    “那确是许久未见了。我听闻这位大人这两年一直驻守在孟菲斯,想来他又给调回都城了。和那时比,他变样了吧?”

    “他可真够高的,”七老老实实地说,“我得站远点才好正着脸同他讲话,要不然他还会以为我这乡下丫头是在仰慕他这位贵人呢!”

    奈巴蒙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好好说话!”

    “我很恭敬啊!”她揉着额叫屈,“那位大人才是不客气呢!对几乎不认识的人板着脸刨根问底的,还当我稀罕他纡尊降贵来审问我呢!”

    她这一抱怨,奈巴蒙倒有些好奇了。

    “曼赫普瑞大人吗?”

    “就是他啊!”

    “他审问你什么呢?”他笑了笑,“问你是不是从北边来的?”

    七一愣,忽听祭司哥哥提起她的来历不明,她有些介意,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一定是会起疑心的,”奈巴蒙含笑又道,“要不是在练兵场上狠狠晒脱过几层皮,这位大人的肤色应该与你相差无几。他家祖上在大绿海边风光了数百年,也曾一度朝着南边发号施令,很是威风过几天,但转眼就垮尽了。如今剩的这一脉,血都混了,子嗣之中有些长得毫无破绽,另一些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要是这位大人会在意你的来历,那他多半是疑心你与他家会有些渊源,毕竟他族中子嗣单薄,能够多认回一个远亲也是好的。”

    七恍然,不觉释怀笑道,“那下回他要是真的问起,我就说我和光是一样的。”

    “你和光怎能一样?不要胡说!”

    祭司立刻呵斥,七却是不以为然。

    “有什么关系?马上都要认她作嫂嫂了。”她往前雀跃几步,又笑:“我早知道光肯定是要嫁给哪个哥哥的,可万万没料到最终得着眷顾的人会是四哥。”

    这才算是言归正传了。

    “是光托了你来问我的吗?”

    “不是的,她怎么敢呢?”七忙说,“是我没弄明白,又不是猜不着娘的心思,祭司哥哥你何必这么突然地提出这事,还非要在今天定下不可呢?”

    “今天人都在啊,”祭司微微笑道,“两个当兵的都回来,娘正高兴,既然提到你五哥的事,顺带就说出来吧。早几年前荷瑞就慎重同我说过,他想娶光为妻,心意很诚。”

    “都不用管光的心意吗?”她鼓足勇气反问他,“祭司哥哥,你问过光吗?”

    “为何我该要顾虑家养奴隶的心意?”

    “也许——她愿意再等一等——也许她还不想嫁人呢?”

    “哦,”祭司冷冷道,“这我可看不出来!”

    七脸红了,知道自己词不达意,说错了话。

    “可是祭司哥哥你不知道,”局促间她冲口而出,“光自己想嫁的人是三哥啊!”

    “我知道啊。”

    谁会不知道呢?摊在烈日底下曝晒一般,清清楚楚的事。

    顿了顿,祭司脸上泛起了全然不同的笑意。

    “那么小七,”他低声问,“你说,阿蒙奈莫内会愿意娶她吗?”

    “三哥不会在乎的!”她马上说,“他才不管是奴隶还是猪倌,他只看人,才不会管这些呢!”

    奈巴蒙一怔,道:“阿蒙奈莫内不会看轻谁,不见得他就会更看重谁。小七,你那三哥是天生的努乌(3),捉了豹子剥皮换酒喝,这是他喜欢过的日子。他不是能安定下来的人,不会为了永生之乐甘受现世辛劳。光嫁给他,只能追着他的影子徒劳一世,她留不住他的。”

    他想小七是听懂了,虽然她仍不愿就此放弃,但当她再开口时,语声里已不见了刚才那股理所当然的坚定,虽然她仍在期期艾艾地想要替那女奴求情。

    “那至少——至少也该让光自己决定啊!祭司哥哥,那终究是光的婚事,为何你要代她决定?至少请让她依照她的心意——”

    “光的心意不过是任性而已!”他剪断她道,“小七,不要由着奴隶任性,你不能因为怜悯就混乱了玛阿特的秩序!”

    七低头不语,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不敢反驳。他也无意再多言语,沉默中透出到此为止的意味。此时夜色已显,她挽住他往回走去,他真怕她听见他无声底下的心潮起伏。

    默然走进田庄,“休息去吧。”他道。

    却听她在夜的暗影里叹了口气。

    “祭司哥哥,”她轻声说,“你要是不做奉献祭司,那该有多好!”

    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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