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之初,星象监曾预言下一年的泛滥会比往年来得早些,庇赖于都城墙影下的一众村庄,为了第二轮播种能够赶在水涨前收获,这个月的麦收就更是半点都耽搁不得,听闻有些村子还向省长大人请求征调牢狱里的犯人充当劳力。而在他们这里,收获季的传统就是将从军的男丁解散回家。别家的男人们都只管收割,麦子捆好往谷场一送就完事了,扬谷从来是女人们的分内事,可是谢普塞特夫人家的麦子都是要用细眼筛筛过的,这筛谷偏又是男人的活了,柽柳田庄的五子得领着自家的佃户和奴隶们忙到入仓才能歇息。

    逢到这种时候,七就留在麦地里,手上挽只苇篮,和光一起梳拣地里遗落的麦粒。收割的当时已经捡过一道,这会儿再来,只为乘隙在下一轮播种开始前喘口气。在微微起风的晴朗天气里席地而坐,闲闲眺望别家的风景;一年里也只有这时节,可以停留在宛如静止的光阴里,不用在意哥哥们的喜好,不必顾忌母亲的意愿,这个人间也在微风里化为无形;邻近田地的喧哗路过耳畔,像是从另一个世间游荡而来的回音;田垄边的麦草散出的微酸气味,闻着就觉得是一种抚慰——初来时曾有段日子哭得昏天黑地,那时收获季节刚过不久,田庄里堆得有两三人高的麦垛拢在畜栏边,攀上去就能望见对岸的城郭;初时她不敢爬,三哥不得不使出全力将她整个提上去,戴胜鸟绕着耳边飞过,落在他的右肩,麦香气擦过她鬓角,蓬蓬的暖意。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有好些年没再爬上麦垛远眺了,很久以前她就不甚在意田庄外边的天地了。她试图去回想方尖碑的鎏金顶在骄阳下折射的光芒,连带着想到隐现晨雾中的金字塔群,如果当时仰望过金字塔便即回家,她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吧?

    一道光斜扫过来,晃得她眼前一眩,满目金光漫溢,她急忙侧脸避开,这光束却跟着追来,一闪一闪地,迷她的眼。

    “光,”她指着那方向问,“是不是小哥在那头照着我玩呢?”

    光抬眼望了望,说:“是有位我没见过的大人向着我们这边看,可没见他手里有镜子啊?”

    她这么一说,那光束便佐证似的消失了。

    七眯缝双眼循光来处望去,只见邻家田垄上乱哄哄黑压压的,看似人头攒动,实则多数都杵着,也不知光说的是哪一位。

    “是管税的打扮吗?”

    “像是呢,”光张望着答,“那家这会儿才请大人们过来丈量,赶得及下种么?”

    “那地是他家开年时新垦的,去年水涨得高,那么靠西的地也给覆了层河泥,这时候水就上不来了,运河一露底,得干涸到泛滥,种不了第二茬的。”

    “就为巴掌大的一块地,特地把税官大人们从谷仓那边请回来,也不怕挨教训!”

    “那家是够顶真的,要换了我们家田庄,娘多半就让祭司哥哥估算一个大概,再折进总数里去。”七笑道,“居然请了这么多位老爷到场,是怕贵人少了算不过来么?”

    光迎合地随着她笑,刚要说话,忽又顿住,却是低头不语。

    七扭头张望,瞧见一人正朝她们这边快步过来,虽然隔得还很远,要问是谁倒也并不难猜。

    “四哥来了,”她说,话音里忍着取笑,“还什么都没定下呢,突然就变得跟烤糊的蜜一样又粘又烫,真可怕!”

    她顺势站起,很识趣地说:“我到阴凉里去坐会,过会来替你。”

    光不答,被动地等在原地,眼角眉梢牵起浅笑,笑里含住流连难去的畏怯,像是偷来的喜悦。

    数竿开外的野地里,有株金合欢形单影只地活着,华盖样树冠上缀满毛茸茸的明黄色花,这绒球似的花簇闻着也像十五六岁的姑娘,活泼明艳,无所顾忌,处久了会有点犯晕。

    七倚树坐下,远远看着荷瑞的身影渐渐与光的靠拢在一起。

    他俩的婚事,母亲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好在哥哥们都没什么异议,而做母亲的又是很难有恒心与众儿女持久对峙的,田庄里尘埃落定的氛围越来越浓,四哥的喜悦也越来越溢于言表。

    她却有一点点慌。

    好像是眼睁睁看着似锦繁花一片片凋零入土。

    “柽柳田庄的七——”

    一声呼唤隔空传来,听着耳熟,也有些远。

    她不想应,西面来的风正涌过树梢,尚算柔和的温热,金合欢积郁的花香被风揉散,在半空晕开,催眠似的甜。

    像是被这阵风卷来的,那位贵人家的曼赫普瑞少爷,倏地跃到她眼前,半俯下脸冲着她笑,两道漆黑的眉舒展在很显聪明的前额上,一览无余的心事全无。

    “用不着行礼,”他和蔼可亲地伸手按住她半起的肩,推她坐回去,“既然遇见了,我们就装聋作哑说会话吧。”

    他往她身边一坐,她忙移开些,保持住敬而远之的距离。

    “我是陪着一位大人下来管税的,顺道过来瞧瞧,”他多此一举地解释,以为她会关心,“我听这村里的人说,柽柳田庄最近有喜事,是你要嫁人吗?”

    “大人,”她只得应道,“您说的该是我家四哥和光的婚事吧?这亲事不过是才刚提起,还没能完全定下呢!”

    “光是谁?”

    少爷马上问。她将下巴一抬,他转眼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金黄头发的就是。”她指点道,“伴在她身边的就是我四哥。”

    他追着地里的两人看了一会,“瞧着像是身不由己的人,”他说,“奴隶?”

    “是……”她只好承认,又小声分辩,“很快就不是了……”

    “哈!我就说嘛!”这位小贵人事不关己地朗朗笑道,“一向是坏事比好事传得快,个个都把喜事放在嘴边说道,这喜事肯定不吉祥。柽柳田庄的奈巴蒙祭司为侍奉神明而终身不娶,弟弟却偏要娶个女奴为妻,连我都想要问问那位好脾气的祭司大人,他究竟把虔诚都献给了哪位不领情的神明?”

    她不愿与他的浅薄一般见识,毕竟人家是贵人,贵人只看重头衔与身份,光的好,他又怎会知道?

    不过他像是察觉了她的不乐意,马上收敛了取笑神气,停了停,没话找话似地又说:“嗯,不管怎么说,喜事总归是喜事,看来这个收获季柽柳田庄是要喜事连连了。你家五哥和那个叫阿蝉的姑娘,也该好事也将近了吧?”

    她转过脸来,正正瞅了他一眼,不禁有些疑心:这位二面之缘的小贵人其实是为着阿蝉才过来跟她套近乎的吧?

    “虽是所有人都期盼能落定的喜事,眼前看来却似乎有些悬呢。”她谨慎应道,“我也有好一阵没能见着阿蝉了,听说她被召去待选哈托尔(1)的乐师了。”

    “果不其然她是想要上到神庙里侍奉的!上回就给我瞧出来啦!”他登时得意起来,看来颇是佩服他自己的眼力,“你可用不着为这种小事悬心,出身西岸村里的姑娘,至多也就是在西岸某间神祠里谋一份例行闲职,遇着祭礼佳节可能会忙一些,平日里也就是摇摇叉铃唱歌舞蹈取悦神明而已,绝对耽误不了嫁人生子的!”

    “那可不一定。”她不以为然,“我听说阿蝉是上到东岸神庙里去待选神侍的,祭司哥哥都夸赞她了不起呢!”

    “是吗?”他大感意外,“东岸哪间神庙?”

    “祭司哥哥说是东岸的穆特神庙,大人你知道这间神庙吗?”

    这位大人眉毛一扬,咧嘴笑了。

    “你说穆特神庙啊,”他咂咂嘴,假装正经起来,一脸煞有介事,“那几乎可算是上到至乘之地了。入选都城神庙向来是贵人家小姐的镀金陪嫁,没什么大不了的。能上到主神领地侍奉的姑娘,必定家世尊贵,她的父亲或兄弟得在两陛下御前有立足之地才行。”

    “但是——”

    “你听我说完!”他摆摆手,不许她打岔,“不过这西岸村里的姑娘要想上到穆特神庙,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得另有贵人举荐,要么是一位独一无二的美人,要么出身还算体面,家里又有能耐悉数打点周到,她自己也没有兴风作浪的本事,一心要的仅仅是为千金们陪衬的风光,这样的姑娘选进去皆大欢喜,甄选时自然也不会卡得太紧,不过有条件蠢到这一层的女人,不多就是了,但凡有这点能耐的家族,也不会真的舍得让女儿孤零零地侍神到永生。”

    “阿蝉可不蠢,”她耐着性子听他故作高深,越听越不明白,“可是她也并没有虔诚到愿为侍神而陪衬终生啊!”

    “要说今年穆特神庙的事嘛,我也曾略有耳闻,细说起来的确是有点特别——”,他顿了一顿,笑容里忽多出几分狡黠,“七,其实你也蛮特别的,我来这里没几回,就听见了五六个跟你沾边的传闻。”

    她顺口“哦”了一声,不懂他为何无端将话岔开,忍不住追问:“今年的穆特神庙到底哪里特别了?”

    “说今年特别,也不过是朝堂上大人们私下里的揣测,我也就是捎带着听了一耳朵。”他慢条斯理地答,偏要露出无所谓的样子来, “比起那个,其实我更想问问你,柽柳田庄的七,你是从北地来的吗?”

    她一愣,想起祭司哥哥的提醒,他这样跟她兜着圈子说话,想必是真的在意很久了。她眨眨眼,仍是忍不住笑了。

    “太小时候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大人,也许不是吧?”

    “那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海?”

    “您猜猜看呗。”

    她微笑答,话音里尽是有恃无恐地轻快。

    “总不会是主神赐给你荷露斯之眼(2),让你在梦里看见的吧?”

    “也说不定是我爬上胡夫王的升天塔(3),踮着脚尖立在塔顶石上远远望见的呢?”

    “是吗?”他哼了一声,“那也可能吧。”

    她冲他笑,偏对他装傻。

    “您为什么不对我家的光起疑呢?”

    “你不是西境蛮人的长相。”他简慢地答,“也绝对不是本地人,更像是大绿海(4)畔的异族姑娘。”

    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想要的回答,这位贵人似乎有点失望,别过脸转去眺望着麦地,淡淡续上了刚才未完的话。

    “村长家的阿蝉可以去东岸神庙待选,祭司家的七自然也可以。真要能被选去侍奉神明,那不也是柽柳田庄锦上添花的荣耀吗?凭借着天生的异族样貌和奈巴蒙祭司教给你的七百圣书体,你也是挺有机会给选上的——”

    “选去侍神到永生吗?”她嘲弄般反问。

    他瞅着她微微一笑,似对她语气里的不恭敬抑或无知颇觉有趣。

    “至乘之地多年未有甄选,这次忽然遍地搜罗,闹得沸沸扬扬,稍微有点心的都该想到,这应当是在给小法老预备闺苑人选了——”

    “法老!”

    她失声惊道。

    是啊,对她来说,万里之遥呢!

    “想狠赌一把的人多得是,这机会千载难逢,不过,”他把话锋一转,笑道,“闺苑的事奈巴蒙祭司可挨不着,再要如何虔诚,也轮不到你的!”

    “那就没法子了,法老呢!”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真是了不起的志向!五哥原先还盼着收获季过后能从莲会上将阿蝉娶回家,这下是再没可能了。”

    “村上的莲会算什么?”他嗤之以鼻,“去的无非是些早就知根知底的乡邻,不是种地的,就是当兵的,连你都未必看得上,何况是上到穆特神庙觐见过了两陛下的姑娘呢?”

    她没很在意他嘲笑里的刺,只出神地望住远方。至乘之地的鎏金门楣、穆特神庙彩绘的塔门与高墙,隐隐绰绰浮现在更遥远更虚幻的天的另一边,那位身在塔门与高墙环绕中央的法老——必须依照主神旨意恩泽两地的两地之君,隐身于祭司哥&哥&日&复一日虔诚念诵的华丽颂词中,如同太阳一般光芒万丈然而面目模糊,凡人们可望却不可及的至高主宰,又有谁敢放肆去掂一掂主宰的真心?

    他有些无聊了,“说话呀,”他戳戳她,“想什么呢?”

    “我只是想,我家那么好的五哥,真的就比不上法老吗?”她困惑道,“上到穆特神庙里,被选入闺苑或是被留住侍奉神明,这身不由己的路,真的就比我家五哥的真心更值得珍惜吗?”

    这小贵人闻言大笑,“听起来你在柽柳田庄里过得还蛮自在的嘛,这村里的传言说得不错,奈巴蒙祭司果然是宠你得很啊!”他哈哈笑道,“反正我是从没见过有谁不是身不由己。命途由不得凡人们自己决定,那是神明们才有的权柄。柽柳田庄的七,想不到你的心思比那个阿蝉野多了,居然敢向掌控命途的神明们讨要随心所欲的自由!”

    她也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话,不禁有点意外,倒挺好奇这位看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贵人家少爷为什么会说这种话,而他却还在她偶得的好奇心里继续取笑着她的不谙世事。

    “真的!七,你才是真正了不起!”他边笑边说,口齿惊人地流畅利落,像是诧异,像是讥嘲,“你居然瞧不上其他所有人都挤破脑袋争抢不休的宝贝!居然会以为你家那个就要驻防他乡十几年后才有可能蒙受征召去领军功但更多可能是战死疆场埋身异域他乡的五哥,才是对姑娘家而言更好的归宿!我猜你大概连想都想不出来,那个阿蝉想要的明天究竟是怎样的令人艳羡?”

    “说得好像你了如指掌似的!”

    她反唇相讥,极想给他一个白眼,若仔细想过或许也会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可眼前她只不服气要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轻视取笑。

    “我当然知道!”

    他一副理所当然模样,笑嘻嘻地叹着气,为她的一无所知煞有介事般摇了摇脑袋,“你们村里的阿蝉,要真能给选到闺苑里——柽柳田庄的七啊,到那时你就是想去亲吻她脚下的尘土也挤不过去了。不管是多么骄傲尊贵的千金小姐,到那时都得匍匐在她的脚边,五体投地,毕恭毕敬围绕着她,从她的头发尖一直赞叹到她的鞋底板,为她说出的每一句话添上艳羡的和音,她一开口就有一百个宫女听她吩咐,她的祈愿会有祭司总管大人亲自供奉到主神御前,七,这样的明天,你不想要吗?”

    她试着去想象他的描述,想象中那仿佛会是一个笑颜洋溢的明天,连祭司哥哥也会忍不住心动憧憬的无忧无虑的另一样世间。

    “我不知道,”她只得承认,停了一停,又轻声说,“可就算我此刻会说不想要,大概也是因为我还没尝过它的滋味,不知道它到底有多美妙吧?不知道才好呢,祭司哥哥说,姑娘家为自己选择去路,本来就该更看重人品与真心,那可是要和她同到永生里去的人呢!”

    “你多大了?”他便笑着问,“够岁数上莲会了吗?”

    “娘要我去。”她不在意地答。

    轻风正贴着耳边发绺淌过,她顺手拂了拂,颊上烧起红云,似懂非懂的羞怯。

    “你都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了,还在这儿替你五哥操心啊?”他朝她笑,“真少见!兄弟们的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能替他们快活,也不能帮他们担着不幸,想不想嫁,愿不愿娶,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用得着你来费心么?”

    她蹙眉注视着他,疑心他把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了他那对异光流动的眼瞳里,无所顾忌地盯住她,丝毫不知收敛的目光,嘲弄着她的身不由己,嘴边挂着的却是再友善不过的微笑,骗得人以为他真的在意。

    贵人们生来就是了不起的,祭司哥哥说过,这位少爷会亲自到田庄来找塔内尼哥哥一起去喝酒,还会找来与她开口说几句话,已经算得上是贵人里头最最谦和友善的那一位了。

    可是她真不喜欢他眼里那流转的剔透的光,看得别人无所遁形,一不留神就要对他道尽肺腑诉尽衷肠,在他却是漫不经心不以为意。谦和友善是祭司哥哥赞许的教养,又不会是他的真心。

    她一时懊恼不已,再没了与他闲聊下去的兴致,飞快站起身,多少有些突兀地,朝这位贵人微一屈膝,算是行过了告退礼,径自跑回自家田上去了。

    那就回见了,七。

    他笑着与她道别,依旧是友善有礼讨人喜欢模样。追住她的后影望过去,远处那金头发的女奴正弯下腰,而她的猎物,她的主人,那将要成为她的丈夫的农夫,立在她右手边,替她捧着苇篮,与她同在麦地里慢悠悠地往来。他能从两人移动的身形里看出她的顺从和他的亦步亦趋,要是他们近在他眼前,他也会轻信女奴隶脸上那乖巧不语的笑意吧?时间还早,拉神还未过中天,日光从东边斜扫田野,小奴隶永远会落在后边一点点,于是她的每一步都踩住了农夫的影子,不疾不徐地跟着他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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