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佩特节前祭事繁杂,奈巴蒙照例都要上到至乘之地侍奉神前。今年他去的更比往年早了好些天:一来是受了村长的嘱托,要将他家女儿阿蝉护送到东岸,二来则是为了避开母亲的念叨——村长家的阿蝉入选东岸神庙乐师的事,让母亲很受了些刺激,直怪他缺心眼,不知为小七早作打算。“学过圣书体的丫头能有几个呢?”她反复问他,“有你爹的军功和你掌药祭司的身份托着,她总不见得连阿蝉都赶不上吧?”

    三儿也说:“与其让她随随便便嫁给不般配的人,不如找个机会让她飞一飞算了,会不会摔着那是后话,千辛万苦学的圣书体,好歹也该到图特神的地界去逛个几圈啊!”

    都对,是他疏忽了。

    说来他也有好些地方想不通,瞧那阿蝉平日里不声不响,怎料数日之间竟能一步登天?论及所有他能想得到的甄选条件,阿蝉哪里及得上他家小七?但是他连风声都没听见,忽然就传来了阿蝉已被选上的消息,这着实令他茫然无措,猜不透上边究竟是凭着什么来拣选乐师的。

    只是再要怎么回头埋怨都是迟了,母亲也知道。尽管都晓得那姑娘过不了第二道甄选,但无论如何,村长家里也算是出了一位上到过圣庙地界的神侍,往后母亲在村长夫人面前,也再不能有高出一头的底气了。她之所以竭力拖延,迟迟不肯定下四和光的婚事,正是为了赶在这丑闻传遍西岸以前,能够先为七找好体面的婆家——体面到足以令她扬眉吐气,不复赧颜……

    小七她真想嫁人吗?

    早两年就已经有人陆续找来说亲,均是被他一口回绝——初始池上来的女孩,怎敢轻易许配人家?然而又能将她留多久?匆匆数年,小七也出落了,这一回母亲坚持要她去莲会,看她垂着眼不言语,仿佛很愿意,又仿佛是不敢忤逆,奈巴蒙实在是读不懂姑娘家不愿明言的暗语,数次想要亲口问起,怕又不能问出她的真意。

    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她就是那样的来历,平日里不觉得,偏到这种紧要时候,就显出生分来了。

    他遵照村长夫人的嘱托,将她家女儿护送至新选乐师们暂栖的祈愿堂,与她别过,奈巴蒙便沿着巡游大道独自往圣湖方向踱去。

    慢步行近南塔门,他先是远远认出了御医总管曼涅托大人,这位大人正站立在羊首狮身像前,奈巴蒙忙走上前去行礼,方才又瞧见半隐在狮身像阴影里低头不语的另一位大人。

    这竟然就是当今新晋的南北两地祭司总管,神前第一祭司森穆特大人!

    奈巴蒙立即扑倒在地,只唯恐这跪拜礼行得迟了。二位贵人都是一般心不在焉,受过了礼正欲发话将他遣退,偏在这时另有一人忽从旁跨近来问:“您是柽柳田庄的奈巴蒙祭司吧?”

    “是。”奈巴蒙答应着抬起眼,一眼就认了出来,“曼赫普瑞大人。”

    两三年没见,确如小七所说,这位小贵人长得又高又挺,跟所有世家子弟一样,子承父业,一身戎装,很有些少将军的模样了,可若是单看他的双眼,又不免觉得这两三年都不曾真的流逝,荷露斯神点下的灵光依旧在他掺了杂色的眼瞳里跃动,依旧是未经世故般剔透。

    “柽柳田庄的奈巴蒙祭司?”御医总管大人不无疑惑地重复,“那日隔着田垅向我行礼的就是你?”

    “是,大人。”

    御医总管便转向那将军府的嗣子,“就是前一阵,带你下去管税那天,与这位奉献祭司远远照过一面,”他简略地带过道,又问:“你如何会结识这位祭司?”

    “战车队的扈从统领塔内尼,是这位奈巴蒙祭司的兄弟,我十二岁的时候就驾着双马战车去他家田庄拜访过了。”

    “哦——柽柳田庄是吗?”便见御医总管微微一笑,问奈巴蒙道,“我晓得你还有一个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小七的事,莫非是这位口没遮拦的小贵人告诉曼涅托大人的?

    “是,大人!”奈巴蒙忙答,“因排行在七,一向就唤她作七,还不曾给起正名。”

    “七?柽柳田庄的七!”御医总管笑道,“正巧森穆特大人与你我同在此刻此地,何不就用这个名字将你家幺妹送去甄选穆特神庙的乐师?”

    直觉这是主神赐予他挽回的良机,但在至乘之地积淀了十数年的阅历更在此刻占了上风,虽是怦然心动,奈巴蒙口中却不能不违心谢却。

    “大人说笑了,卑职七妹身份低微,不日将上莲会许配人家,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可不能说是非分之想啊,”医官呵呵笑道,“本就是公开甄选,选什么样身份的都算不得僭越,况且还是学过了圣书体的姑娘,那简直就是为着侍奉图特神才降临的——”

    “这倒是难得,”默立在侧的神前第一祭司忽开口说道,语气甚是温和,“奈巴蒙祭司,你为何要教她呢?”

    奈巴蒙不及张口,先被御医总管抢去了话由。

    “咳,在大人看来,为何她就学不得呢?”曼涅托大人笑道,“大人您久在御前,耳濡目染,惯以血统论尊卑,忘记神侍立身之本,倒也情有可原。试问图特神拣选跟随,又几时看重过血统与出身?终究比不得至乘之地辅佐王家任重道远,竟至而今乏人可选!”

    大祭司闻言淡然一笑,未再言语。倘若这位大人是从小祭司起一级一级历四十年辛苦才到今天,那也不会一张口就被御医总管就揭了他御前侍奉的出身。

    奈巴蒙却因此而顿生不安,大人们正玩着他们波谲云诡的西奈特(1),他这微不足道的卒子又怎敢将戏语当真?

    他恭恭敬敬向三位贵人行过告退礼,赶在神前第一祭司想起迁怒他之前,忙着转往奉舟祠堂去了。

    由西塔门直抵主神南宫(2)的巡游大道,沿途坐落着数座小祠堂,欧佩特节巡游时,此处是为途经的圣舟举行祭礼的供奉地,每年节前这些小祠堂的打扫清理,照例是分派给有些资历的奉献祭司的。奈巴蒙在村中神祠闲了这些年,医术虽因熟能生巧而有所长进,但昔年在圣庙研习时积下的人脉却是不可挽回地散尽了,如今他已不敢奢望步步高升,更何况眼下重用的标准是以对她陛下的恭顺为考量的,否则森穆特大人也不能由内侍官直上至乘之地,且一来就是南北两地祭司总管,难以服众啊!

    乱局之中,都只盼小法老能早日返回王都,虽依旧是根基不稳,但只要长公主能够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后,冠以穆特女神的双羽,庇荫于荷露斯神羽翼下,从此以“阿蒙神妻”之尊祭奉主神阿蒙-拉,那么她陛下也不便再越俎代庖继续插手神庙诸事,无所适从的神官们也能就此回到一心侍奉的正道上来。

    不过眼前此刻想这些仍是遥远,见到大祭司走过,都只恨不能凑近去奉承巴结,谁还去理会他与她陛下之间的那些暧昧流言?

    侍奉完主神的庆典备办,又在圣庙中净化七天之后,奈巴蒙便出了至乘之地,独自返回田庄。他打算赶在天黑之前到家,好亲自送小七去今晚村里举办的莲会,却不料又在渡口遇见了阿蝉,原来这姑娘也正要赶回村里去参加莲会。难为她竟能抽身暂离——奈巴蒙可以想见,从东岸神庙回到莲会上的阿蝉,一定会抢了所有其他姑娘的风头。这实在有些不公,就算是过平淡人生的机会,也不是谁都能有眼力抓住的,一次莲会一轮姻缘,这源远流长的结亲传统原本就该留给那些踏踏实实安心过日子的姑娘,阿蝉若为她的两厢押注而搅和了小七应有的姻缘,他是该将这解作神赐的转机,还是小七命中该有的波折?

    回到田庄,院子里晾满了新染的精织亚麻布,一道道靛青色的屏障次第拦在屋前。这些都是为欢宴节时置办各样祭品而预备的。庄上每年出产的头批亚麻布一向是集市上的抢手货,母亲一看亚麻的长势就能知道成品布料的好坏,收获季时亚麻一下来,等不到税官老爷们来问,先把最上等的挑出送去织坊,次一等的上贡,下一等的家里用,最下等的充税,一般不会有剩下的。精织布都是送回田庄自家染的,什么颜色染多少数量,这两年都归六弟来管。

    “祭司哥哥,你回来啦!”

    小七从一幅幅遮蔽视线的布匹后迎出来,“真巧!”她冲他拍手笑道,“我们正想要去寻一个参谋,久没见到的祭司哥哥就回家来了!”

    奈巴蒙走近去,便看见了半隐在靛青色的屏障后边的光,身上覆着一袭还未剪裁的亚麻布,染作深红色,将她脸上那层与生俱来的沙土黄衬得了无踪迹,眉尖到唇边,一派新嫁的喜悦。

    他不觉怔住,模模糊糊听得七在身旁埋怨:“会不会太惹眼了?我说要染成淡橘红色,那种混了些金黄色泽的落日红,一定很衬光的发色,可是小哥没听清楚,用茜草替了红花,一晾出来就红得眼里生刺,小哥还不肯认,一个劲夸自己染得好,祭司哥哥,你说呢?”

    她说着推了他一下,像是要他站在她那边,祭司给她推得一笑,带着些自嘲般羞惭。

    “红色隐喻着塞斯的愤怒,”他道,“做嫁衣不合适,换了吧。”

    “就是啊,”七无奈道,“我也是这么劝她的,可是光偏偏喜欢得不肯放,祭司哥哥,你劝劝呀!”

    光不服,挑眉向他看,“我问过我娘了,大人,”她柔声争辩,“在我们族里,红色是喜色,塞斯神的愤怒不会缠上我的,他又不是我的神!”

    “那你留着它吧,但别在婚礼上穿,别给荷瑞招惹祸事,”奈巴蒙温言道,“以后总会有穿它的时候,不着急——”

    “光,你就听了祭司大人的话吧,”小七接过笑嘻嘻说,“你可以在我嫁人的时候穿嘛,我才不在乎呢,这回就先收着,好不好?不然娘也要不高兴的,要怪我多事呢!”

    奈巴蒙不觉失笑,都还没上莲会的小七,真以为婚事能由着她的意思来呢!

    “小七,讲到这个,你总要自作主张。”他温言告诫她道,“真到嫁人时候,你再说这样的任性话,多半是要被那一边的女人们耻笑的,快改了吧。”

    “唉,祭司哥哥,要是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决定,那我也不要嫁人了!”

    她黑而圆的眸子里亮晶晶的,说得那么认真,奈巴蒙却道:“孩子话!要上莲会的姑娘也该有些大人样了,今晚阿蝉也在莲会上,姑娘家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我倒担心你反会误了自个儿的正事。”

    “阿蝉回来啦?”七又惊又喜,“她变样了没?祭司哥哥,她是回来凑个热闹,还是真心想要找婆家呢?”

    “我如何能代替她回答你?两陛下已将穆特神庙乐师们的第二道甄选定在了本年的欢宴节,这样要紧的时候,那姑娘情愿落人口实也要回到村上参加莲会,看起来不像单只为了凑个热闹。”

    “这下五哥该高兴了。”小七拍手笑道,“三哥要英雄救美,五哥能得偿所愿,而我将终身有靠,今天还真是吉祥呢!”

    她说“终身有靠”,与世无争般轻快,奈巴蒙朝她看去,又看见了初始池上云端里的遥远。

    “什么英雄救美?”他问。

    七笑着摇头叹气,只说:“都是三哥!说千真万确动了心,偏又想不出要怎么讨好人家,祭司哥哥,你可别责怪我啊!我是给他闹烦了才不得不应下的!”

    奈巴蒙正待追问,却听院门那头传来了一声轻喊,闻声望去,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姑娘,应该不是本村的。

    七忙奔过去,“路不太好走吧?舞,”她招呼道,“我正等着呢,就怕弄完天都黑了。”

    “天黑了也没关系,两个人走夜路,说说话就过去了。” 那姑娘含羞笑道,很规矩地先走来向奈巴蒙行礼。七挽住她,说:“祭司哥哥,晚些我和舞一起去莲会,你们先过去好了,不用多等我们——舞,我们到楼上去,我房里有镜子。”

    那姑娘再朝祭司颔首示礼,才跟着七进屋去,光很轻很轻地在他身后叹了一声,说:“这可是三少爷在邻村看上的姑娘呢!”

    他迅速回头看她,没漏过那一叹之间的百感交集,“我没听阿蒙奈莫内提起过,”祭司冷冷道,“要真是他想娶回家的姑娘,早该来求我去提亲了,又何苦逼着小七陪他耍把戏?”

    “这我怎么能知道呢?大人,”光浅浅对他笑,“奴婢单晓得,这位姑娘以前请七给她梳过几次头,算是交好。这回的莲会,邻近村里的姑娘也被请过来玩,三少爷为这事缠了七好些天呢!能让三少爷这么花心思,也许不全是闹着玩的吧?”

    按说小七是不会跟着三儿瞎胡闹的,祭司心想,难道那栓不住的努乌是真的打算就此收心了?

    “母亲去哪里了?”他另问她道,“剩下那几个都没在家吗?”

    “夫人为七的事上到神庙去求问神意了,今天另还有好些姑娘请夫人去给梳头,夫人说她就不转回田庄来了,忙完了会直接去莲会。”

    “不回来?”奈巴蒙很是意外,“让小七自己妆扮好了去莲会?她就这样放心?”

    “七那么好看,和谁都不一样的好看,不打扮也够惹眼啦!村长家的阿蝉姑娘又回来了,七更不会跟她争了,她本来就不爱招摇嘛!”

    她尽拣些他爱听的话来敷衍他,听过却仍是觉得不对,想起小七脸上那与己无关似的平静。

    决意把光许给四的那天傍晚,她脸上如出一辙的淡漠神气,曾令他耿耿于怀。

    小七对于莲会的毫不在意,难道也是她不敢启齿的抗拒?

    为什么都不愿对他说呢?

    “你去忙吧。”

    祭司吩咐。

    女奴便向他微一屈膝,挽着茜草红的裙,穿过深蓝的墙,发梢卷住最后一抹夕阳,被余晖染透了的金黄。

    “光——”

    “是,大人!”

    她柳枝般婀娜的身体如随风一摆,转来应他,多么柔软。

    “你去不去莲会?”

    她扬眼望他,一望之间,笑得真甜。

    “荷瑞要我在田庄里等着,等到他和另几位少爷从田上回来,就领我一起去。”

    望见她起自心底的笑颜,他不禁也随之释然了。

    “那很好,”祭司微笑道,“没事了,你——去吧……”

    心上却跟着一紧,似慢慢被抽掉了生的气息,他竭力深呼吸,目送那最后一抹金黄一步一步消隐在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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