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妆扮停当出来时,太阳早下去了,祭司临走前特意在挂晒布匹的木架上各挂了几盏风灯,惹得七一下楼就嚷:“好亮!”她忙不迭一一将灯熄灭,颇是心虚的慌张,若给祭司看见,准要起疑,好在那位名叫舞的姑娘并没有眼观八方的洞察,她仰头眺望着夜空,只说:“今晚不上灯也会很亮的。”

    “今天是满月啊!”七也仰起脸,荷露斯神受伤的右眼在今夜痊愈如初,正从天庭朝她俩投来圆满的光。

    “真是应景!被这样明朗的光罩住,就算是天下无敌的厚脸皮,大概也忍不住要露怯的。”

    舞扑哧笑道:“你在说谁?”

    “很快便晓得啦。”七轻快地道,她忽又转回屋里,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包东西,“差点把它给忘掉了,舞,这些是蓖麻根,你带回去给你爹爹用用看吧。把它浸在水里,等泡化了抹在头上,这是我家祭司哥哥给娘开的药方,她也老犯头疼的。”

    “是祭司大人给出的处方,那一定灵验的。”舞柔声说,“谢谢你,七,这头疼的毛病真可说是我家甩不掉的恶运呢!也不只我爹爹,我爷爷,我那几个兄弟,族里的叔叔伯伯们,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偏让这恶疾给附了身,也跟着一代传一代,转眼又要轮到我的侄儿们了。”

    “好邪门的家传病,等我去问问祭司哥哥,兴许他能知道降服这恶运的咒语呢?”

    “可不能说是邪门啊!”舞忙道,“我没跟你提过么?我家家传的技艺就是为王家作画,长久在墓道里头呆着,生生闷出来的病,丁点办法都没有!”她无奈只叹,“说来也真教人憋气,父辈们虽在王墓巷道里落了病根,好歹总归是在先王们去往永生的路上敬送了一程,可我那些兄弟又算什么呢?活蹦乱跳地出去,病病殃殃地返来,到了还让人家笑话,几年辛苦全做了无用功,真是冤枉!”

    七不明所以,又觉不便追问,只好安慰而无用地赞叹道:“你家里的男丁都是侍奉王家的画师啊,真是了不起!”

    “这在我们村可不算什么,每家都有为王家效力的手艺人,也都传过好几代了。那会儿我爹爹说哥哥们技艺不精,还不够资格为先王(1)作画,请求让他们先在王后(2)的墓室里侍奉,当作是历练。其实谁不知道?都说先王体弱,等不及真正完工,那墓室就该要封闭了;但王后的墓室就不同了,哥哥们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里头精描细画,我爹爹是存心想让哥哥们得着恩赏。只万万想不到,先王一殁,王后就不要她原先的安息之所了,反要迁去与她的父王(3)葬在一处——这一来,我家哥哥们可不就是白辛苦了?”

    七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们还是别说那么遥远的事吧?”她小声劝道,“祭司哥哥说过,只要是那一位陛下想做的事,任谁也拦不住的,因为主神欠给她一个男孩,所以她的心愿,主神总会满足的。”

    两人并肩走出柽柳林,田庄前的土路被月光洗得发白,路两边蛙声一片。

    “今年的泛滥真的是比往年来得早。”七说,“离开哈比降临庆典还有七天呢,水倒先已漫上河渠了。”

    “祭司大人们不会出错的,哈比神定下的归期,总是先告诉他们。”舞说,“我在河滩边望见成群的圣朱鹮从南边来,想来下一年也必定是个丰年了。”

    “泛滥来得早,莲会也跟着提前,过不了第二道甄选的乐师们连自己村里的莲会都得错过,哈比神要是能晚来几天就好了。”

    “她们不上莲会也会有人提亲的,错过了莲会又有什么要紧的?上到过至乘之地的小姐,倘若真能蒙神垂怜,兴许能叫哪位贵人瞧上呢!”

    “就为了与两陛下的一面之缘,不管不顾拼了命挤进去,可谁说见过之后从此就做王妃了呢?”七怏怏道,“这乐师的甄选一来,所有人的心都给搅得乱七八糟的。祭司哥哥说姑娘家对自个儿的终身最好别有太多虚妄念想,十之八九,都是自寻烦恼。”

    “我猜,祭司大人这话并不是要说给你听的,七,”舞微笑道,“可你偏巧就听进去了。”

    “嗯?”

    “都说到柽柳田庄求亲,来不及开口就会被祭司大人撵出来呢!又有哪家的兄长会教女孩学圣书体呢?奈巴蒙祭司花了这许多心思,肯定是想把你许配到更了不得的人家去!”

    “才没呢!祭司哥哥一心侍神,从不会去想这些俗事的,你都不知道,单为这次甄选的事,他到这会儿还受着娘的埋怨呢!”

    “错过初选有什么关系?要紧的是第二道甄选呀!只要奈巴蒙祭司上到至乘之地里去求求认识的大人们,说不定欢宴节的时候,你也会被举荐到穆特神庙去呢!”

    “求我我也不去呢!”七直摇头,“当是做一场白日梦吧,在自己的梦里却只能做个无关紧要的陪衬,还得给关在神庙里头跟着贵人家的小姐们学这学那,最后再眼看着别人美梦成真,这明明就是自讨苦吃嘛!”

    “可是我正求之不得呢,”舞含笑轻道,“只要能够见到法老,这点苦算什么呀?”

    “你这么想见法老啊?”七大感意外。

    “唉呀,七,”舞轻声叹,“那可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啊!”

    她含羞带嗔的语调忽如急流涌过空渠,北风鼓满了船帆,霎时间不能自已的敬仰之情,回荡起侍神者们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

    “七,我真是羡慕你!奈巴蒙祭司是上到至乘之地亲身侍奉过两陛下的掌药祭司,他一定见过法老好多好多回!多么幸运!你从他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法老的事情吧?”

    七不知该如何作答,大概祭司哥哥是有说起过,但她从没留心:“哪天等我仔细问过他,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祭司大人都没同你说吗?”舞有些失望,“也是——终究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祭司大人那么忙,怎有空闲去捡拾小祭司时候的回忆?”她再叹口气,“但愿欢宴节快点来吧!都说今年欢宴节时,法老一定是要返回王都的,既到了都城,法老一定会到西岸练兵,我会祈求主神,在陛下经过时能再让我远远的看一眼荷露斯神的真身!”

    七好奇地望着她,“舞,”她安抚般压低了声音,“他离开我们那么远,见到了又能怎样呢?”

    “见到了,你就不会这样不在乎了,七,见识过了,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舞含住笑,秘密出口以前诱人聆听的一瞬屏息。

    “因为我曾见过陛下啊!”

    她感叹里满怀的不真实感,宛然是从梦境里叹出的呓语,活似祭司哥哥般的虔诚。七的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三哥好事要糟。

    “法老到底有多不一样啊?”

    “就和神明一样!真真切切的,活在人间的荷露斯神!”

    七很想不恭敬地调侃几句,又怕舞要不高兴,忍了忍才问:“那——真像箴言里说的那样,神明一样的法老,他的皮肤是赤金,他的骨骼是白银,而他的双眼,法力无边的荷露斯之眼,是用天青石镶嵌的?”

    “是啊!”舞却也跟着叹,悔不迭只道,“那天我要是早几步出去,说不定就能见到陛下的样貌了!哪怕再让我重活一遍我也想不到,陛下竟会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真该不吃不喝一直守在门边等待这幸运降临的!唉,七,等以后到了奥西里斯神御前,哪怕我无辜清白,我这装满了悔恨的心脏也肯定是要让玛阿特的天平失衡倾覆的!”

    “不会的!”七笑着说,“马能识途,总有一天,法老的双马战车还是会从你家门前经过的。”

    舞摇头,“七,”她轻声笑道,眼底里闪闪发光的小小兴奋,“你也想不到的!不是双马战车!陛下是骑在马上的!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马!经过的时候像是突然卷过的一股强风,才只一眨眼睛,就不见了踪影,可还听得见马蹄声,重重踏过沙土,好威风!”

    七想了想,骑着马的法老,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抬头仰望他时,太阳就在他的脑袋后边光芒万丈地照耀这人间,确实是犹如神明一般的驾临。

    “好像是蛮帅的。”她承认,“陛下骑着马从你家门前经过,多半是穿过你们村子往练兵场去的,那村里其他人肯定也都看见了,西岸早该将这喜讯传遍了,可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

    “陛下过得那么匆促,没有旁人见到也不奇怪啊!那阵子正是收获季最忙的时候,连我们村里的人都被征调到邻近的村子去帮忙了,我因去得晚了,才撞着了好运。”

    “可你连他的正脸都没见着,凭什么认定那就是法老呢?”

    “我见着蓝冠(4)了呀!”舞说,“那么醒目的蓝!七,你说怪不怪,为什么陛下还会留着小时候才会蓄的长发呢?也不束成锁结(5),就跟那么披散着……”

    “那该多热啊!”七惊叹,重新在想像里修正两地之君的模样,披头散发的新轮廓,“前一阵我家塔内尼哥哥还说呢,法老大概还要很久才能返回都城,连战车队里的贵人们都没听说法老归来的消息——舞,人家不会信你这些话的,都会当你是发梦看见的幻象!”

    “但是你会信我的,因为七是学过圣书体的姑娘,圣书体的法力会让你明辨是非!”

    七嫣然微笑,很是受用。

    “要真是想见一见法老,也不难啊!等到欢宴节后,只要拜托一位本事好的努乌领着,从小道溜到操练场那边,能找到藏身的地方就不会被发现——”

    “唉呀,七,”舞跺脚道,“你在笑话我呢!哪里会有努乌肯为我这荒唐的念想陪上性命啊?”

    “这个嘛,”七摇手笑道,“舞,你听我说呀——”

    但她并没有往下说,靠近来挽住舞,欲言又止般沉默了,舞便随她默默往前走着,周遭忽然安静,远处的喧哗声听来似乎比刚才更远了些。

    “真静啊……”七轻声说,“大家都到莲会上去跳对舞了吧?”

    舞仔细倾听,那飘渺的远声喧哗只更加重了身畔沉实的静寂。

    “七,”她小声问,“我们……是不是走岔了?”

    “好像是呢,”七也疑惑起来,“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怎么会走岔了呢?要我闭着眼走都不会错的,好奇怪啊——又是被谁引到这岔路上来的呢?”

    “我们绕回去吧?”

    舞拉住她的手,说得更轻了。

    “好。”七点点头,“应该这样。”

    但她没有回身,只是停住脚步,不再往前。

    “舞,”七悄悄说,“我不敢回头……”

    舞被她惊到,也是一样不敢,怯怯凑到她耳边,明知故问:“怎么了?”

    “你都没听见吗?”七小小声问,“刚才我就听见了,那个在我们身后的声响——那声响,就好像是有谁轻手轻脚跟住我们,我们不走,他也不走——舞,我不敢回头去看,我怕会看见不该看的。舞,我们继续往前走,好不好?假装不知道,快点走到人多的地方去。”

    舞说不出话,惟有挽紧了七拼命点头,勉力又走了几步,越是不敢侧耳倾听,越是听得诡异分明。

    “七,”她屏息轻道,“我也听见了……”

    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莎草编成的鞋板正轻轻踩过尘路的沙砾,那么轻微,仿佛还远,那样分明,一步之遥。

    紧紧咬住她俩的步音。

    舞被吓住,脚下一踉跄,几要跌倒,七慌忙将她扶住,她顺势紧紧倚靠住七,颤声轻道:“七……我……跑不动……使……使不出力……这可怎么办……七……我真的……”

    “还没听见谁施咒呢,可别先被自己吓倒呀!”七连忙说,一手勉强扶住了舞,一手指着前方大声说,“舞!你快看那边!拉的神祠就在那边,有拉神(6)的光辉在近旁,邪灵们不敢作祟的!”

    “可是——可是——七,夜晚是塞斯神的国度啊!”

    “但我们是站在满月光里啊!是有荷露斯神守护着啊!舞,这么一想,塞斯神也没什么好怕的,对不对?”

    舞听了她的安慰话,便抬起脸仰望那轮满月,不觉跪倒,她合上眼,轻声念诵:

    “奥西里斯的心在欢唱,

    您的儿子荷露斯已经生还,

    他拥有的生命,

    令他杀戮,

    令他躲过劫难,

    令他将塞斯的恶行奉还,

    令他戴上南北两地的双冠!

    拉神在天庭照耀着他;

    令他可以到处行走,

    无所畏惧,

    令他在天神面前树立威信。”

    七低头看着她,静静听她的祈祷,不敢惊断,似有几分悔意。

    “三哥!”终于她喊,“三哥!”

    舞被她蒙住,睁大眼睛张望空无一人的前方。

    “七,”她晕头转向,“你真见着你家三哥啦?”

    “是啊!就在前边!”七一手攥起她,另一只手挥舞着,雀跃着嚷,“三哥!三哥!三哥!”

    舞被她拉着往前,存下的期待却望不来人影,她将信将疑。

    只是疑惑一起,恐惧随之退散,她被动地走出几步,抚住心口紧闭住眼,再抬眼望时,果然看见谢普塞特夫人家的三子,慢悠悠地从暗夜里踱到了满月光下。

    拉神在天庭照耀着他;

    令他可以到处行走,

    无所畏惧,

    令他在天神面前树立威信。

    荷露斯神的保护咒仍还盘旋心上,“你瞧,舞,”七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只要希望就会出现,只要你希望就好,今夜是满月夜呀!”

    “七,”舞不觉说道,“你家三哥是努乌吧?”

    “你认得他吗?”七意外道,“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不,只是看见过,并没说上话……”舞垂下眼,“看见他走路的样子,就觉得他该是一个身手矫捷的努乌。”

    “你看得好准!”七拍手笑道,“别瞧我三哥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可他真是天生的努乌!被他盯上的猎物,再怎么逃窜挣扎,也总归是要落到他手心里的。”

    那天生的努乌冲她们招招手,三两步跃到她眼前,咧开嘴笑,一口白牙。

    “三哥,”七嚷,“我们走岔啦!不知怎么的,说着话就走到这里来了,真怕会被不干不净的东西缠上,刚才舞被吓到连路都走不了了呢!”

    三儿瞅着低头不语的舞,笑嘻嘻地道:“我刚从神祠里出来,从头到脚都沾着拉神的赐福,就算真有什么,这会子也不敢近身的,你们都别怕!”

    “舞,你好点没?” 七俯下脸,关切地凑近去看舞的神情,“还是不能走吗?那让我三哥背着你吧!”

    舞大窘,连连摇手,“不不不!”她急道,“我——我已经没事了……”

    “可你看上去还是不太好呢,”七满是歉意,轻轻替她擦掉鬓边冷汗,“真是把你给吓到了!早知道你会吓成这样——三哥!都怪你!”

    三儿一急,“干嘛怪我?”他明知故问,很是心虚,“怪我干嘛?”

    舞却听不出端倪,“都怪我胆子太小,”她乏力地自责,“听着点动静就开始胡思乱想,对不起,七,我想回家了,就算是去了莲会,我也没有力气跳对舞的——”

    “那让我三哥送你回去吧!”

    七马上说,也不等舞的回应,她拉起舞的手冲三儿递去,三儿略一迟疑,便顺势将舞小心扶住,盯着七只说:“你可别跑太远去耍,夜黑走错了路,我都找不见你。”

    七忙点头,又轻声安慰了舞几句,与她作别;转身离开时她故作轻快连跑带跳蹦达了几下,试图留一个无需顾虑的后影。

    三哥知道的,她从不害怕走夜路。

    在舞的辫梢上悄悄打上纸莎草结的主意原就是她出的,纸草结蹭着亚麻衣裳,会沙沙作响,走夜路的人不明就里,冷不丁听见,疑神疑鬼之间,难免一惊一怕;原本以为小小玩笑无碍无伤,也好借机让三哥玩一回英雄救美;哪里想得到舞居然这么胆小,战战兢兢吓到路都走不了,她反倒生出些始料未及的愧疚,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堵在心里,怪不好受的,也只有自我安慰:至少今晚三哥是得偿所愿了。

    便独个儿慢慢走,慢慢走回了田庄。

    就是啊,这才是她的本意嘛。

    去年这时候母亲就张罗着要让她上莲会,祭司哥哥总不赞成,她想他一定是舍不得她嫁出去,但今年的莲会,他却没有反对,那便是说,不管多么舍不得,连祭司哥哥都认为她的婚事是再也拖延不得了。

    又要一个人离开,去往新的家里,适应新的人生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下午,三个小几岁的哥哥在田垅上支起木架和网兜,网里放几条活虫,光躲在旁边的麦地里,细细软软的童音模仿出啁啾鸟鸣,引得黄鹂和鹌鹑争相来自投罗网。那时候她还听不懂他们玩闹时的童言童语,只好眼巴巴地站在咫尺开外,盼着他们会带她玩。光着身子赤着双脚的他们,那时打量她的目光里,满是疑惑与疏远,此刻回想,记忆犹新。

    她融不进去的,单只和他们站在一起,她就是一个异数:永远穿着短裙,永远穿着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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