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径拉着俞相无的手,周遭尘土飞扬,天光坦坦荡荡地洒下来,清爽的风和满目翠绿的活气席卷过来,让他连身上的伤都不觉痛了。

    他转过头,看见俞相无也放松下来的眉眼,突然意识到,她此刻是用的真容。上面樊不添还带着十几个葬剑山的弟子,十来双眼睛都等着他们。

    秋径伸手把自己头上的帷帽摘了,直接戴到了俞相无头上。

    他带着点笑意低声道:“痴痴姑娘,一会儿千万别说话。”

    俞相无一下想到在戮云城内,秋径把她说成哑巴的事。

    外忧已解,她当即不客气地给了秋径一肘子。

    樊不添等秋径过来,沉着脸瞪了他一眼:“胡闹!”

    秋径讪讪一笑,冲他还有葬剑山其他弟子行了礼。

    “辛苦师叔和各位师兄弟了。”

    众弟子纷纷抱剑回礼,“不敢当。”

    樊不添问秋径:“底下情势如何?”

    秋径回首望,宫天南已不见踪影,他想了想,便道:“下面的机关皆已停,此中经历待回去我同师叔慢慢道来。”

    樊不添点头,指派剩下的弟子:“机关已解,你们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下的人。”

    跟在他身后便有一半弟子出列,有序地往底下去。

    樊不添又转向秋径和俞相无,见他们浑身狼狈,血几乎染了整件衣裳,便道:“身上全是伤,随我回去。”

    秋径笑着应他。

    峥言走到俞相无身边,因人多,倒什么话也没说。

    樊不添走在最前头,领着他们往外去。

    秋径越走越觉不对劲,“师叔要带我们去哪?”

    他们出来的地方正向皓歌郡,最快的下山方法应是从皓歌郡过,樊不添却把他们往北坡领。

    翠波山上林海随风摇动着,发出的声响叫人惬意。

    樊不添说的话搀在这样的动静里,却没这么轻松。

    “你以为把人救出来,又找晚嘉向各大门派报了信,就万事大吉了?”

    他握着剑,若非有外人在场,说不准秋径要吃他好几句骂。

    “你也不想想这是谁的地盘,贸贸然就敢行事!”

    秋径低头听训,又给原晚嘉使眼色。

    后面,扶着俞相无的峥言先开了口。

    “原小公子带了消息和被救下的人往城里各派送了信,没想到各派来的前辈直接就上了皓歌郡。”

    “宁为先图穷匕见,干脆把所有人扣下来。”

    实际上,众派以为拿捏了宁为先的把柄,上门去的态度极其嚣张,不三不四的话讲了一堆,又做宽容大度的样子要饶了宁为先,还提出让皓歌郡主动送出“鲲鳞鹏羽”。

    秋径听得瞠目结舌。

    他心说前辈高人们是被人捧得多了,遇事连脑子都不肯用了。宁为先已露了小人嘴脸,怎么还敢用对付君子那套对付他?

    原晚嘉接着峥言的话:“宁为先动作快,皓歌郡中又留了些机巧东西,打的是让各大派来的人全军覆没的主意。”

    “好在峥言兄来的及时,教我们解了机关,才从皓歌郡里逃出来。”

    秋径听着,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那怎么……”

    照理来说,既逃出了皓歌郡,便该尽快出城,往门派里报信才对。

    樊不添望向远处的一片翠绿,灰眸里皆是阴霾。

    “各派被困在皓歌郡不多时,朝廷的狗闻讯来,已把城围住了。”

    原晚嘉道:“我们报信早,师叔领的人是最后一批进城的。”

    但报信也只说有异,樊不添领了人来,葬剑山要再派人,肯定也要等信,其他派亦然。

    城外都是朝廷的兵,消息送不出去;城内宁为先的人虽也是朝廷的目标,但难保不会有和他们玉石俱焚的想法。

    所以,他们现下的情况简直是腹背受敌、左右为难。

    俞相无静静听着,明白这估计又是宗政间的手笔。

    戮云城中这厮也动刀见血,好歹用温水泡了里面的人数月,这下便直接围城了。

    各门派得了消息却不多做思虑部署,而大咧咧去批斗宁为先,很难说有没有他派人去鼓动。

    被青葱翠玉的藤草掩住了石阶,樊不添熟练地用剑挑开,沿石阶下,遥遥显露出个小村落,上方飘了傍晚的炊烟,下面既有穿着布衣的寻常人,也有统一服饰的江湖门派弟子。

    樊不添:“在翠波山的动静太大,此处怕不能留了。”

    他带着秋径一行人进了村子,便告知所有人此事,要大家连夜离开,顺带清理在这藏过的痕迹,以免牵连寻常百姓。

    一两个门派的人皆面露不满,却敢怒不敢言。

    秋径一想便知,若不是樊不添和峥言带人去救他们两个,此处应还能留几日。

    但樊不添威压太甚,且这些人又靠着峥言才能脱身,怎么好去埋怨救秋径和俞相无的事。

    就只好听他的话,慢吞吞动作起来。

    秋径和俞相无浑身是伤,葬剑山的弟子们为他们寻了干净的衣物。

    有个弟子递给俞相无衣裳:“宋姑娘不妨将帷帽取下来给我吧,都破成这样了。”

    这帷帽同他们在“二十月”内一同闯过一遭,现下还能留个大概的形状遮人实属不易。

    白纱上血和灰皆有,后面更破了几块,能清楚看见帷帽下人的后颈。

    俞相无的手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该打什么手势。她没有易容,帷帽定然不能取下的。

    秋径正巧听见,走过去道:“师兄可为我取一碗清水来吗?”

    这师兄被他一叫,立马转过来,“自然可以,秋师兄在这等我片刻。”

    便被秋径支走了。

    秋径弯腰凑向俞相无:“俞姑娘,易容要些什么东西,我去找来。”

    俞相无不便说话,打了个手势往前指。

    前面的峥言找了个空屋子,正等在门口。

    秋径明白,峥言应把易容要用的东西带上了,就不再管,自己也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俞相无收拾妥当时,其他各派的人还没准备完毕。

    周遭无人,灰沉的夜色悄声压下。

    峥言抱剑倚在窗边,低声问她:“如何?”

    俞相无摇头:“我没进去,只动了偏殿的机关,也不好说究竟成没成。”

    峥言点头,伸手帮她系好发带,“我们入城时看见了宗政间的人马,六哥心知不好,带着我急急进了城。”

    “他没露过面,我来时正好遇上樊不添,便一道走了。”

    俞相无朝外看,樊不添坐在最前头,葬剑山的弟子已集结得差不多。

    她道:“那东西没毁掉,下次见必然在葬剑山手里。”

    樊不添作为葬剑山第一剑,既然下山,必有所图。

    戮云城里,没有追过“拿了”梧桐玉的俞相无,定是因为所图不在此。现下明知城中危机四伏,还是冒着莫大的风险斩开翠波山,看来和他们有同样的目标。

    峥言抚了抚她的后脑,“不急,早晚要去葬剑山的。”

    宁为先随时可能带着人过来,俞相无身上还和他有一个交易在,更不会被他放过。

    天完全黑下来时,众人便从此处出发了。

    围城的朝廷兵马没有更多动作,似乎再等着城里的人先着急。

    各门派不能像在戮云城里一样,面对面找主事人谈判,且城内还有个不知会有什么动作的宁为先,只能东躲西藏。

    他们这一晚是歇在一处林子里的。

    俞相无和峥言坐得离众人远。

    夜里众人熄火歇下,峥言终于功夫帮她先简单处理一些伤口。

    俞相无回头望了一眼,小声说起话。

    “七哥,我遇见他了。”

    峥言动作顿了顿,明白她在说谁:“嗯,他过得好吗?”

    林间有些动静,但并不算吵。因熄了火,只有天幕上的月色照些聊胜于无的光下来。

    俞相无想起那颗印在眼角的红痣,“不好,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

    当初和俞相无一同逃出来的人,其实不止峥言这几人。

    逃亡的路上,有许多人丧命了。

    也有一些人,抛掉了星凉都的日子和筑山的身份投进了其他门派,做了指认俞锋平的证人。

    俞相无曾经怀疑过。

    但颠沛流离的日子太苦,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权利选择要不要背负这段过往。

    宫天南就是离开的人。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具有价值的尸体去投诚。

    俞相无刚离开星凉都的时候受了伤,终日高烧昏沉。

    那一位兄长带着她时,被皓歌郡的人发现,就把她藏在客栈的木柜子里。

    走前很细致温柔地拨开她额前的发,和她说:“痴痴别怕,兄长一会儿便回来。”

    然后待其他人把她找到后、待她稍微清醒,问人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峥言告诉她,宫天南带着这位兄长的尸体,投奔皓歌郡去了。

    峥言曲着腿,让俞相无靠下来。

    俞相无睁眼看着上方。

    她想:抛下过往的人居然过得这样不好。

    或者老天就注定了,十几年前的祸事中,不许有任何一人过快活的日子。

    峥言沉默了很久,才慢悠悠道:“痴痴,等事情了结以后,七哥带你去筑山看看吧。”

    “我把所有亡故的人还有你,一起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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