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几十个人,无论做点什么动静都大。

    藏了几天以后,食物和暂住的地方都需要解决。众门派也各有各的想法,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樊不添不耐烦应付他们,干脆带着葬剑山弟子和俞相无等人脱出来,自己单走。

    葬剑山在城内的据点基本被宁为先端了个干净,唯城郊的一处小酒肆还没被发现,他们便在这里歇脚,每日轮流伪装入城中买些日常要用的东西。

    外面围城的官兵迟迟没有动静,连俞相无也猜不透宗政间究竟想干点什么。

    深夜,众人皆睡下。

    俞相无在前头顺了一坛酒,靠在后院的井边慢慢喝着。

    周遭高树颇多,叶子在夜风的驱动下亲密地贴着彼此,将上头深蓝的天幕遮成碎星样,只能透出点轻纱似的月光。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俞相无以为是峥言,刚想狡辩两句说自己没多喝,一回头,秋径握着笛子过来了。

    秋径坐在井边,“这么晚了,俞姑娘怎么还不睡?”

    俞相无其实有些睡不着,她扬了扬酒坛道:“喝完再睡。”

    秋径转了转手上的木笛,这是他近两日来窝在酒肆中时自己做的。

    他手艺不算上佳,笛子的做工看上去便很粗糙。

    秋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将凸出来的木刺拔掉,“我为俞姑娘吹一曲吧,俞姑娘想听什么?”

    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些年,俞相无基本算得上和风雅事无缘。

    她抱着酒坛子,“随意罢。”

    秋径这便吹了起来。

    因其他人都在睡,他吹得很小心。

    这木笛虽外观经不起细赏,但该雕琢到位的地方一点儿不少。

    笛声低低地响起,除却刚开头两声刺耳的音,后面的调子渐渐舒缓起来,掺着夜风叶舞,颇有韵味。

    秋径垂着眼,眼神落在自己的手上,神情专注认真。

    俞相无听了没多久,睡意竟渐渐漫上来。

    她的下巴轻轻敲在酒坛边,心里直呼邪门。

    秋径收了笛子轻轻一笑,“我吹得如何?”

    他笑意轻松,还有点邀功的意味。

    俞相无不想夸他,便道:“听不懂。”

    她是真的听不懂,莫说秋径吹的笛子,十八般乐器她皆分不出哪个会奏出什么声音,只是觉得秋径这一曲听来舒心。

    秋径曲着腿,“乐声又不是听动物说话,非得一音一调都数个子丑寅卯来。”

    “古有高山流水觅知音,也不过是能明白奏乐者心中所思所想罢了。我这一曲,是为了哄姑娘睡觉,所以能不能听懂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俞姑娘困了没。”

    他倾身弯腰,眸光很精神。

    俞相无被他绕得头晕,“你怎么不去睡?”

    秋径道:“本来要睡的,却在窗边看见俞姑娘下来了。”

    俞相无撂下空酒坛,仰头望着月,余光还能瞥见秋径。

    “俞姑娘心中有事?”

    秋径贴着她的肩头坐下来,“是因为想在‘二十月’做的事没做成,还是因为遇见了故人?”

    俞相无早知道秋径像成了精的蛔虫,听他猜出来也不觉惊讶。

    “皆有。”

    她想了想,难得从脑子里挖一段话出来。

    “秋径,若你有一把宝剑,有一天,有人千方百计抢了你的剑。多年后,你发现此人用这把宝剑来割草,你会怎么想?”

    秋径挑眉静了一会儿,没有用方才“哄你睡”的那种语调,认真又平和道:“若是我,大抵会很遗憾吧。”

    他补充了俞相无没有提到的那部分。

    “要是这把宝剑对我来说有非同小可的意义,那被抢走了,我定然要吃不下睡不好,说不准日日撒泼打滚,伤心欲绝、寝室难安。”

    秋径歪着头,温柔安静的目光和俞相无对上。

    “抢我剑的人让我这样狼狈伤心,却没有用此剑有一番作为,更甚至落魄潦倒。”

    他用木笛敲了敲自己的手掌。

    “我会比宝剑被抢的时候,还要不甘心。”

    俞相无听完,垂眸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秋径看着她,继续道:“俞姑娘,在‘二十月’里,我说出来以后想知道你的事,还作数吗?”

    俞相无挑眉,一副“我没答应你”的表情。

    秋径道:“今夜只问一个。”

    夜太深太静,俞相无方才又被他吹出困意,一点儿没发现他这话藏了哪些小心思,便道:“问吧。”

    秋径道:“你为什么不用刀了?”

    俞相无没想到他要问这个。

    她下意识往腰间摸去,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在‘二十月’里,你不是问过吗?”

    秋径摇了摇头,“那是兵器之故,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的缘故。”

    俞相无直直看了前面一会儿,收回目光。

    “因为没有人能教我了。”

    “我的刀,是我父亲教我的。尚未学得皮毛功夫,他就不在了。”

    俞相无转向秋径,“在我心里,他的刀最好,谁都比不上。”

    “我学不来他的刀,就干脆不用刀了。”

    秋径和她对视,在这双如今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里,却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他浑身是血,走都要走不动,逃进山林以后,还是脱力磕在了地上。后面的恶徒穷追不舍,踩住他的脚踝就要挥刀下来。

    然后另一柄断刀接住了这一击。

    少女脸上带着骇人的伤口,死死抵住对方,全身都透着坚定又决绝的疯劲,惊艳绝伦的一刀过去,连人带树一齐劈倒,回首看过来的眸光映着寒刀般霜雪之色。

    秋径转了转眼睛,回过神。

    俞相无站起来,拎起空酒坛,打算上去歇息。

    秋径盯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倘若当年没有筑山之祸,俞相无现在会怎么样?

    会不会和他一样,在长辈的唠叨督促下练着自家的绝学,时不时离开家满江湖流浪,偶尔给家里惹点祸丢点脸。

    但一切都很顺遂。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去跟着俞相无。

    “铮——”

    琴剑交锋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且越来越近,激得林中的叶子都扇出肃杀的气息。

    俞相无立马回头和秋径对视一眼。

    秋径伸手在嘴边吹了一段哨子,酒肆里便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又很快安静下去,仅有一两间燃着灯的屋子也接连暗下去。

    俞相无悄声绕到放兵器的地方拾了一把剑,秋径的手握在木笛之上。

    几息之间,樊不添已经半分声响行迹不露地飘到了屋顶上,因夜色太深的缘故,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那上方还有个人在。

    俞相无和秋径趴在后院的围栏上,小心观察着前面的情况。

    黑夜里虽看不见前方人的服饰特征,但却能辨别出他们所用的兵器。有一队被逼得连连后退,这些人手中皆抱着琴。

    慌乱之下,琴音乱糟糟地响起,印证着主人内心的恐惧,宛若妖魔在夜里高歌一般。

    秋径听出这是皓歌郡的“战谱”中的一首,居然被弹成如此模样。

    他和俞相无离得最近,都颇有点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这些人朝酒肆退来,琴音如浪涌来。

    秋径凝神看了片刻,侧身朝俞相无道:“俞姑娘,这些用剑的人——”

    俞相无低声回他:“是聋人。”

    追着这些皓歌郡弟子的,是一批手中持剑的人。

    连不在这一场打斗中的俞相无和秋径听闻琴声都难受,这些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势如破竹地往前追击,手里的剑几乎要快成影子,挥出的声音要响成曲子。

    皓歌郡的人还有几步就要退到酒肆,秋径将手里的木笛甩了出去,当下击断了追来一人手里的剑。

    有第三方入战,两边都静下来,想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秋径在江湖上没见过这么一大批聋了耳朵的人,且皓歌郡弟子也在,心知这时候搬出家世来砸不死几个人。

    他轻轻朝前一跃,手里蓄起十成的内息,抽出的“秋香”快让他的内息凝成大棒槌子,在月色下尤为亮眼。

    屋顶上,樊不添的“满月”出鞘,现场给他开小灶。

    秋径学着他师叔的招式,头次将溪鸣声练成浪涛击岸之响,这一声直接将皓歌郡的人吓到腿软。

    “樊不添!是樊不添!”

    那些聋人听不到,见自己追的敌人比方才更慌张,连阵型都没了,抱着琴四下逃散,便也都纷纷后退一步,盯着秋径不敢再有动作。

    秋径心一横,手腕一翻,将聚起的内息往外撑,已固住的冰霜骤然炸开。

    前头的人被炸开的碎冰殃及,他们两两握剑敲击,仿佛是什么约定好的暗号,几响之后,也全都退去。

    人全散了以后,秋径收起剑,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

    俞相无站在围栏后看他,觉得秋径太会糊弄,这就把人吓走了。

    秋径走过来,又吹了一段哨子,示意危机已解,酒肆中的屋才陆陆续续亮起灯来。

    樊不添踩下来,倒不多说什么,先斥了秋径一声:“满江湖学三流的伎俩,功夫一点儿不见精进!”

    他往秋径腰间看了一眼,“用软剑取巧,正经重剑怎么握怕都忘了!”

    秋径连连讨饶,要送他上去歇息,反被他捉到屋里对着喂招。

章节目录

戮云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橘色有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橘色有别并收藏戮云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