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冰出了乾清宫,行至无人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们为何要那般对自己,亦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遭到她们如此的记恨。

    就算她们有气,经过前面那么多次的折辱,沈芙冰觉得她们的气也该消了,彼此之间的仇怨也该解了。可是事实告诉她,没用……

    似乎不管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也似乎不论她如何隐忍,也始终换不来她们,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宽容。

    沈芙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哭得悲戚。林早早劝了她数次,她才终于堪堪止住眼泪。

    “回去吧。”林早早怕她冻到,把那厚披风在她身上系得更紧了些,“晚宴就要开始了。”

    “刚刚我看到,二姐三姐她们,好像也已经进到殿里了。”

    沈芙冰指尖拭了拭泛红的眼睛,这才微微点头:“嗯。”

    ·

    酉时四刻,外面的天一片漆黑,在众嫔妃的翘首期盼中,皇上终于姗姗来迟。

    丝竹班子将乐声奏响;一列舞女迈着优雅婀娜的步伐进入殿中,于大殿的空地上翩翩起舞。水袖起落,流光溢彩,杯盏叮当脆响,董婉珠便是在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欢庆氛围中站起身来,朝着贺光焱敬酒:

    “今儿是除夕夜,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臣妾祝皇上在新的一年里龙体康泰,万事顺遂。”

    众妃嫔也纷纷随着皇后起身:

    “臣妾等祝皇上万事顺遂,福泽绵长。”

    贺光焱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都坐。而后看向坐得离自己最近的慕容依,朗声道:

    “荣嫔,这道鲍鱼烩珍珠,朕记得你最是爱吃,便特意点了,让他们一早备着。你且尝尝,看是否还合胃口?”

    慕容依脸上带着明媚而大气的笑:“那臣妾便谢过皇上赏赐了。”

    二人这一来一回的两句话,表面热闹祥和的乾清宫,背地里立马暗流涌动了起来:

    董婉珠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凌薇薇偷瞄着慕容依,满脸不忿;坐在最后一排,且桌子格外窄小陈旧的沈芙冰则默默低下了头,屏息凝神,只希望皇上千万不要注意到自己。

    别人的桌子都是紫檀木的,唯有她的,是由质量低劣的枣木制成。且她的位置也处在乾清宫的最角落里,前面那么多嫔妃,又有舞女的纷扬水袖,可以说,不特意看,甚至压根难以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种处处第一人等的对待在潜移默化中加重了沈芙冰的自卑感,使得她即便容貌昳丽,身姿出挑,却也只觉得格外狼狈。纵使心底有千般思念,万般眷恋,她似乎,也再没有了面对他的勇气。

    因而即便他的目光压根不是投向自己,她也本能地只想躲开。

    她不想再见他,

    也压根不敢再见他了……

    那一晚,向来家教森严,处处规矩保守的沈芙冰,竟破天荒地,喝起了酒。

    这古代的酒味道冲极了,呛得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流泪。她喘息着,轻咳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痛感填满了喉咙。林早早看着心疼,连劝了她数次,可她还是要喝。

    她已经没有办法,去掩埋心里的痛苦了。

    仿佛只有这样折磨自己,她才能稍稍地,好受那么一点儿……

    酒过三旬,沈芙冰迷迷糊糊的,已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就见董婉珠又一次站起身来,捏着酒樽,朝贺光焱敬酒道:

    “皇上,今儿是除夕夜,您又喝得这般尽兴。臣妾便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您。”

    慕容依闻声笑道:“皇后娘娘当真温婉贤良,心细如发。”

    “可惜我们几个妹妹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更不曾备什么礼物。倒显得……是我们的不是了。”

    贺光焱并不喜欢董婉珠,亦不想同她讲话。可听完慕容依那依稀带着醋腔的话,他却觉得心情甚好。手指携着玉樽,遥遥地朝慕容依比了一个祝酒的动作:

    “礼物不礼物的先放一边,这心意才是最要紧的。今日你们都过来陪朕共度这除夕家宴,朕已经很是满足。又哪里还需什么旁的东西呢?”

    慕容依莞尔一笑,回敬皇上后,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臣妾多谢皇上体恤。”

    他们二人举杯相庆,默契甜蜜。唯独董婉珠敬酒的手僵在半空,硬生生成了最尴尬的那一个。

    纵使再怎么端庄得体,气度和宜,董婉珠眸子里的光亮,也不由得在那一刻,微微暗了下去。

    最后还是凌薇薇起身朝她敬酒,她回敬了,才堪堪从那般情境里脱*出身来。

    “皇后娘娘贤惠,臣妾等望尘莫及。”凌薇薇道,“只是臣妾却也好奇,娘娘此番,究竟为皇上准备了什么礼物。”

    “娘娘何不将那礼物取出来,让我们几位妹妹也跟着开开眼界,饱饱眼福?”

    董婉珠温婉地笑了一笑,又一次看向贺光焱,道:

    “凌妹妹都这么说了,那皇上……”

    贺光焱这才算是回了一声:“呈上来便是。”

    董婉珠温顺地敛下眸子,而后朝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采桐道:

    “去取。”

    采桐应了声“是”,而后便朝着偏殿走去。

    只是她这一去,竟足足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回来。等得董婉珠都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怎么去那么久,你不知道皇上在等着吗?”

    采桐手里捧着一个异常精致的镂金雕花木匣,脸色却格外苍白,嘴唇颤抖着朝皇后道:

    “娘…娘娘,找不到了……”

    董婉珠感到莫名其妙,接过她手中的匣子,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董婉珠当即色变,采桐更是害怕到“哐当”一声跪了下去,流着泪道:

    “娘娘,不干奴婢的事,真的不干奴婢的事儿啊娘娘!”

    “奴婢方才去偏殿取的时候,这匣子里就是空的。匣中娘娘给皇上准备的礼物,竟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胡说!”董婉珠当场斥道,“这匣子是本宫亲手放进偏殿的,放的时候礼物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怎么会突然就找不到了?定是你自己不小心,说不准便掉在偏殿的哪个地方了。”

    “可…可是整个偏殿,奴婢都已翻了个遍。”采桐颤声道,“各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看过了,是实在没有找到啊娘娘……”

    主仆二人一时僵持。见此情形,凌薇薇挑了挑眉,开口说道:

    “那礼物又没有长腿,总不可能自己跑掉。既是偏殿没有,那看起来,莫非…是被人顺走了不成?”

    慕容依目露凉薄之色,静静地看着这伙人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就见董婉珠站起身来,面露惋惜,缓缓朝贺光焱福了福身子:

    “皇上…臣妾觉得,凌贵人方才所说,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实在是那礼物珍贵异常,若是在场的哪个下人见钱眼开,顺手拿走了也未可知。”

    贺光焱淡淡眯眸:

    “那皇后预备怎么办?”

    董婉珠面露迟疑,僵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只怕是要……搜身。”

    “搜身?你预备怎么搜?”贺光焱冷笑道,“把整个皇宫都翻一遍?”

    “那倒不必…”董婉珠的声音很低,试探道,“偏殿只与正殿相连,倘若真有贼人,那偷窃之后,也只能从正殿出去。而开宴到现在,除了负责传菜的太监宫女,并未有人出去过。因此……”

    “只需先查殿内众人,再查查那几个传菜的太监宫女,便可知了……”

    董婉珠本以为自己的话已经相当委婉了,所提的要求也并不算高。可万万没想到,她话音方落,贺光焱竟是就变了脸色。

    “好啊,好啊,真不愧是朕的皇后……”

    贺光焱明明在笑,可那少年天子笑容背后的邪气却令董婉珠心头一凛。贺光焱的目光扫向在场众人,笑着,笑着,却是骤然一拍御桌:

    “朕的皇后,原来便是这般给朕治理六宫的吗?!”

    杯盘颤响,丝竹休,云舞止,满座皆惊。

    在那死亡一般的寂静中,妃嫔纷纷放下手中碗筷,屈身半跪;宫女太监们则更是跪得五体投地,瑟瑟发抖。天子的怒气溢满整座大殿,董婉珠亦是受惊不轻,她瞳仁震颤着,就见她最爱的男孩满面讥讽道:

    “元宵家宴,本是阖家团圆的大好时候,结果皇后自己看管不利,却要反过来折腾别人。”

    贺光焱喝了酒,本身就在微醺状态,因而说出的话,自然也再不加以克制:

    “这段时间,母后一直病着。你身为皇后,不曾主动探望不说,甚至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说过!”

    “朕还想着你在忙什么呢,原来竟一门心思都扑到了这上面。为了你所谓的‘礼物’,竟是不惜搅乱六宫!”

    “六宫何辜?”

    “那些老实本分的太监宫女们何辜?”

    他摇了摇头,竟是憎恶到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你太叫朕失望了。”

    说罢转身,拂袖离去:

    “就这样罢。”

    “这顿饭,朕是一点儿也吃不下去了!”

    他离开了,独留那个女人,还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泪流满面:

    “皇上,皇上……”

    “臣妾冤枉啊……”

    臣妾不知…臣妾实在是不知母后的境况啊皇上……

    可惜,殿门大开,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自然,她那消逝在北风里的哀泣声,也从没有一次被听到过。

    好好的一场家宴,竟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

    以至于当沈芙冰离开乾清宫时,她心里的震惊,竟然盖过了之前的伤悲。

    夜静极了,雪依旧在沙沙地下着。碧情提着灯笼在前方照路,林早早则扶着沈芙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

    沈芙冰忍不住道:

    “真没想到,皇上今晚,竟然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皇后准备了礼物,看起来,似乎也是一番好意,怎么就惹了皇上不快呢?”

    “怕是多重因素叠加吧。”林早早道,“我听小叶子说了,太后近来,似乎真的病得很重。”

    “估摸着皇上为了这件事,没少操过心。而今日家宴,皇后却对此没有丝毫表示。恐怕皇上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对皇后寒心了。”

    “再加上她之后又要搜查六宫,变着法地折腾,大抵是惹得皇上怒气上头,才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不过不管怎样,都是她活该咯~”

    “谁让她两面三刀,对我们是一张脸,对皇上是另一张脸的。哼哼,无事献殷勤,这下可好,马屁拍到马肚子上去了吧~”

    “嘘。快别说了。”沈芙冰听得心惊肉跳,“皇后娘娘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林早早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她既然做得出,我们怎么就不能议论了?

    不容我们议论也议论多回了,

    还差这一回么?

    三个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沈芙冰道:

    “不过说来那礼物,也着实丢得蹊跷。”

    “今日家宴只用了正殿,根本未曾使用偏殿。哪个宫女太监会闲来无事,往偏殿里钻呢?”

    “再者说,皇后娘娘那个用来装礼物的匣子,一看就贵重异常。论起规格、形制,都不是普通嫔妃能用得起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胆大包天到,连皇后娘娘的东西都敢偷呢?”

    林早早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甚是奇怪:

    “那这么说,皇上最后的那通火,还算是无意间保护了那个偷东西的人。倘若真像皇后说的那样进行搜身,届时那人在皇上面前,只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是啊……”沈芙冰目露不忍,“这般糊涂,行窃竟行到了皇后娘娘头上。一旦事情败露,只怕是会被拖出去,活生生乱棍打死……”

    她们正说着,前方花坛的转角处,便突然转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音色尖利,语调更是带着满满的戏谑:

    “沈贵人既知道下场是什么,又何必明知故犯呢?”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竟正是凌薇薇。且她身后,董婉珠亦在采桐的搀扶下缓缓走来,面色冷漠地看向沈芙冰:

    “沈贵人,本宫今日原想献给皇上的礼物却莫名丢失,你可曾见到过啊?”

    沈芙冰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她们两个,不由得心里一惊,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不曾见过。”

    董婉珠也不知是被皇上呵斥了心情不好,还是对她有意见,总之面色一直格外冰冷:

    “既是不曾见过,又何必在本宫说要搜身时神色惊慌?且宴席结束之后,迫不及待地就出了乾清宫?”

    沈芙冰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磕磕绊绊地为自己陈情:

    “臣妾…臣妾不曾惊慌啊……”

    至于她那么快便出了乾清宫,原也不过是为了避开皇后,不和她们产生更多的冲突,仅此而已。

    只是这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她也只能干巴巴地又说一遍:“臣妾…真的不曾惊慌,皇后娘娘……”

    见她开口否认,董婉珠便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凌薇薇。凌薇薇收到信号,当即便福了福身子,道:

    “皇后娘娘,沈贵人当时脸上的惊慌之色,臣妾隔着座位也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一听您说要搜身,她整张脸都吓白了。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这时,却又在矢口否认。”

    “凌贵人。”沈芙冰哪怕再老实,此刻被人平白诬陷,终于也着了急,“空口白牙的,你若无依据,怎么能这般说我?”

    “当真是没有依据吗?”凌薇薇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若是你心里没有鬼,方才说话为何要结巴?现在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她凑近沈芙冰,目露挑衅之色:

    “还是说,皇后娘娘给皇上准备的礼物,根本就是你偷的呢?”

    “你!”她这般胡搅蛮缠,又哪里是沈芙冰这种性子的人能应付得了的?沈芙冰只觉得万分委屈,只是一场家宴而已,她清清白白地去这一遭,为何回来的时候,便要被人扣上一顶“偷东西”的帽子?

    “皇后娘娘。”沈芙冰眸子泛红,早已不欲再同凌薇薇争辩,而是朝着董婉珠屈身,含着眼泪,一字一字道:

    “臣妾的确不曾见过娘娘给皇上的礼物,更绝不会行偷窃之举。”

    “臣妾是否清白,还请娘娘定夺。”

    董婉珠微微皱眉,假意要扶她起身,状若不忍道:

    “你先起来。”

    “本宫也没有说,那礼物便一定是你拿的呀。”

    “皇后娘娘。”沈芙冰强忍着泪意,道,“今天这件事,还是彻底说清楚的好。免得日后又有人拿这莫须有的事情出来,往臣妾身上泼脏水。”

    “好……”董婉珠缓缓点了点头,似是有所动容,“你能有这份心思,本宫自然高兴。”

    “若是后宫之中,人人皆如你般洁身自好,那还能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呢?”

    “既然你也同意,那本宫就不得不让采桐搜一搜你的身子,也好还你一个清白了。”

    沈芙冰这才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嗯。”

    “只是,如若臣妾清白。”她看向凌薇薇,泛红的眸子里透着难得的坚定,“还请凌贵人,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就捕风捉影,捏造构陷一事,向我道歉。”

    “这事好办。”董婉珠道,“若你的确清白,不光凌贵人要对你道歉,便是本宫,也是要亲口朝你说一声‘对不住’的。”

    沈芙冰谢过董婉珠后,采桐便走了上来,说了句“沈小主多有得罪”,便预备着开始搜沈芙冰的身子。

    主子被搜身,出于礼数,林早早和碧情不得不后退半步。本来这一遭,除了格外恶心人外,也是算不得什么大事的。可林早早不知为何,看着采桐对姐姐搜身时的样子,看着凌薇薇眸中那掩盖不去的精明,再看看皇后那副虚伪惯了的面孔,她的心,却在骤然间,怦怦直跳了起来:

    为什么不搜她和碧情的身,一上来就直接冲着姐姐而去?

    凌薇薇为什么敢狂妄到拿一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儿来诬陷姐姐?

    皇后又怎么会只因为凌薇薇的两句风言风语,便大晚上的特意过来,截她们这一遭?

    看似寻常的拌嘴互呛背后,却处处透露着诡异。以上的三个疑点,林早早没一个能想出合理解释的。她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团疑云笼罩,她睁着眼睛,却看不到真相,只能任由重重黑暗将自己包*裹。直到一声惊叫于前方响起,她心头悬着的那把利剑,才终于狠狠地刺了下来:

    采桐从姐姐的袄裙之中,缓缓地,拽出了一串红色的东西。

    林早早双眸睁大,呼吸也为之一滞。

    便见皇后大惊失色道:

    “这…这红玛瑙手串……”

    “正是本宫预备送给皇上的新春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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