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养心殿内,贺光焱静静地躺在榻上。外面扑扑簌簌的,似是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可惜……他却是没有心思关注那些了。

    他哆哆嗦嗦地翻着床头那一封又一封的折子,愁色爬满了脸颊。

    那些官员的上书,无一例外,都在指责石天惊大权独揽,通敌叛国,要求他立刻依照律法,将石天惊斩首处决。

    贺光焱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脚步轻轻地,沈芙冰走了进来。一边帮他按摩那因长久卧床而愈发僵硬的双腿,一边温声同他道:

    “皇上,已经到亥时了,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贺光焱痛苦地摇了摇头,道:

    “芙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朕如何还睡得着?”

    “朕现在一闭眼,便会想起那日在大殿上的场景。负责搜家的官员拿出了他私通敌国的证据,满朝文武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更是有人直接嚷嚷着叫朕拿下他,朕都没有表态。因为朕在等他回话,只要…只要他开口替自己喊一声冤……朕都愿意相信他!”

    “可是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说……”

    贺光焱自嘲似得冷笑一声,道:

    “想来是自知罪孽深重,辨无可辨。索性便就此认命了罢?”

    他望着房内那噼啪作响的炉火,大喘着气,微眯的眸子里,渐渐泛起了泪光:

    “是不是…是不是朕只要把他杀了,眼下的这些事,便都能一了百了了?”

    沈芙冰一惊,旋即道:“不可!”

    “您…不能杀石丞相。”

    贺光焱没想到她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为何?”

    沈芙冰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过激了,敛了敛眸子,低声道:

    “臣妾…不能议政。”

    “无妨…”贺光焱拉住她的手,道,“你不是别人,你是朕的妻子。不管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你。”

    沈芙冰望着他,眼眶微有些红,终究还是跪到了地上,道:

    “石丞相…他是被人陷害的……”

    开了这个头,她便不打算再瞒,把林早早告诉自己的,那封乌孙国信件的由来,全须全尾地,朝着贺光焱复述了一遍。

    贺光焱听完,默了片刻,道:

    “你说那信是有人藏在箱子里,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了石府?”

    “说这种话…可有证据?”

    沈芙冰摇了摇头,道:“没有…”

    “早早已经派家丁去找那几个给他们送箱子的侍卫了。其中几个侍卫称对此事毫不知情。唯独有一个,却是提前辞去了宫内的侍卫一职,早早派人去的时候,那人已不在京中,下落不明。故而……目前还没有证据。”

    “不过…”她还是在试着说服贺光焱,“既是有人要陷害石丞相,定然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人既能想出这种计策,又怎么可能还把涉事侍卫留在京中,授人以柄呢?”

    “皇上您看……”

    贺光焱躺在枕上,睁着空洞的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侍卫离职是常有的事,什么都证明不了。”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证据……”

    “这话即便朕信,又怎么可能堵得住朝中官员的悠悠之口呢?”

    “更何况…”贺光焱声音渐低,“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那日在朝堂上,为何不喊出来?”

    “是不相信朕…还是……”

    “还是关了这么久,才终于想出了这么一套说辞,来给自己脱罪?”

    “皇上…”沈芙冰有点儿着急了,“您糊涂啊……”

    她不知道贺光焱这是怎么了:是病得厉害,脑袋也跟着晕了?还是要他处死石天惊的声浪实在太大,当局者迷,他也不知该信谁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贺光焱道:

    “不管通敌叛国一事他是不是被污蔑的,可把持朝政,总归是确有其事。很多事情,他从不跟下级官员商量,便自己做了决断。你知道那些给朕上书参他的官员,都是怎么说他的么?”

    沈芙冰道:“…怎么说的?”

    贺光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许久才缓过劲儿来,道:

    “说他…说他俨然是…做了第二个皇帝!”

    “所以芙儿…你别觉得朕多疑。朕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是无论如何,都很难活过今年年底了。朕没办法陪着咱们麟儿长大,可总得帮他除掉朝中奸佞,给他留下个河清海晏的江山不是?”

    “所以,在有足够证据证明他清白之前,朕真的没法把他放出来。”

    “不过你相信朕,朕也绝不会被朝臣们裹挟,轻易就下令将他处死,便是了。”

    沈芙冰听到这话,这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能先把石丞相的命保住便是好的。再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了,留得青山在,往后,总有办法帮石丞相慢慢洗脱冤屈。

    “那…臣妾去吩咐下人们给您煎药,您喝完了药,便早些歇息罢?”沈芙冰道。

    贺光焱拦住了她:“不忙。”

    “朕今日难得精神头好,除了这些弹劾石天惊的折子。这些时日,定然还积压了不少其他奏折罢?叫人把折子呈上来,朕…咳咳…朕要批阅……”

    贺光焱病得这么厉害,今日多少进了两口米,已是极为不易。沈芙冰哪里还肯答应他这样的要求?忙道:

    “皇上,您歇着罢。那些奏折……臣妾明日一早,便交给六部的人,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职责所在批了去,不会耽误事儿的。”

    贺光焱咳得更厉害了:“你不明白…咳咳…已经出了石天惊这么大的事儿了。这是老天在给朕敲警钟呢。朕若是还一味把权柄交给下面的人,只怕还会闹出事儿来。”

    “咳咳…听…听朕的,去把奏折取来……”

    “快去啊……”

    沈芙冰拗不过他,只好迈开步子出去了。可外面正殿中的奏折早已倚叠如山,把整张桌子都盖满了。这么多的折子,只怕一天一夜都批不完。以贺光焱的身体情况,哪里能承受得住?

    所以她最终,只从里面抱了一小摞最紧急的进去。

    “就这些?”贺光焱有点儿惊讶。

    沈芙冰点头,把奏折放到贺光焱枕边:“是。”

    “当真就这些?”

    沈芙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真没多少的。”

    “不早了,皇上尽快批,批完,便赶紧睡了罢。”

    贺光焱苍白如纸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宽慰之色。他似乎有些兴奋,好似是觉得自己身体尚可,还能够应付这些政务一样。沈芙冰看着他摩拳擦掌,认真批阅的样子,红意,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眼眶……

    他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这一路走来,他们都失去了太多太多。如果有来世,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要和他在一个没人打搅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做一对寻常夫妻。长相厮守,共度余生。

    若能白头…

    若能一起到白头…

    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正想着,外间忽然有了动静。贺光焱让她出去看看,她往外一走,发现是慕容依来了。

    天色漆黑,还下着雪,慕容依的披肩都要被雪给打透了。沈芙冰见是她,又惊又喜,执了她的手道:

    “这么晚了,妹妹怎么还过来?”

    “手冷得像冰一样,当心冻坏身子。”

    慕容依提起右手上的食盒,道:

    “我炖了花旗参燕窝汤,花了好几个时辰呢。趁着热乎,一出锅便赶忙带过来了。”

    沈芙冰有点儿惊讶,打趣她道:

    “从前你是最不屑于做这些伺候人的功夫的,如今皇上病了,你也总算是肯花心思了。”

    慕容依笑道:“那你可就想多了。”

    “我哪是为皇上做的?我这是为你做的。”

    “皇上有全皇宫的御厨伺候着,再不济还有个你,想要什么吃不到?哪里用得着我去画蛇添足?”

    “倒是姐姐你啊,日日夜夜地伺候人,可有用心吃饭?别皇上没照顾好,先把自己的身子给累垮了。”

    沈芙冰有些说不出话来,心里明明发暖,可却又格外想哭。最终也只能拉着慕容依的手,撇一撇嘴,笑上一笑。

    慕容依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道:

    “好了姐姐,今晚我过来,便是要来替你的班的。皇上这儿有我照顾着,你就回去喝了这汤,好好歇上一晚上罢。”

    “可是…”沈芙冰有点儿犹豫:照顾人毕竟很辛苦,每隔半个时辰,便要醒上一次,检查贺光焱的状况。她怕慕容依受不了这苦,也怕骤然换了人,贺光焱会不习惯。然而还没等她拒绝,慕容依就又道:

    “姐姐,你便听我的罢。哪怕不为自己,也该为麟儿考虑啊。”

    “麟儿还没满周岁,你忍心把他一直丢在乳母那儿么?你就不怕麟儿见不着母亲,会哭,会闹?”

    “听我的,养心殿今晚就放心交给我。你回去好好陪陪麟儿,也让自己放松一下。”

    慕容依说起麟儿,沈芙冰总算拒绝不了了。应了声“好罢”。临走之前,没忘记叮嘱慕容依皇上睡前要给他喂药,以及——那堆奏折。

    沈芙冰再三强调道:“皇上身子不好,又一味要强。我给他拿了一小摞奏折过去,没让他知道还剩着这么多,你也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一着急上火,只怕病情又要加重了。”

    慕容依回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放心罢我的姐姐,这么点小事而已,最基本的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

    沈芙冰这才不再多话,安心地离开了。

    慕容依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缓缓地收敛起唇边的笑,支使着下人们煎药去了。

    ·

    贺光焱批阅着那几本并不是很多的奏折,却还是累到睡着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而是慕容依。

    “你来了…”贺光焱下意识道,“芙儿呢?”

    慕容依用勺子轻舀着碗中的药,一边散去热气,一边道:“姐姐日日夜夜照顾皇上也不是个办法,毕竟,麟儿那边也是需要娘的。臣妾,总得来替替姐姐。”

    说罢,将那小巧的玉勺递到贺光焱唇边:“皇上,睡前先把药喝了罢。”

    贺光焱难以抑制地咳嗽了起来,脸涨红了,还在自责道:

    “都是朕不好,拖累了芙儿…”

    “她跟了朕,没过过几年好日子,倒是一再地让她照顾朕,伺候朕……”

    “是朕对不起她……”

    慕容依拨弄着药盏,发出微微轻响,若有所思道:

    “这哪个女人,面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时不是这样?”

    “男人心里装着庙堂,装着社稷,装着整个天下;而女人心里装着的,无非是那么一个所爱之人罢了。”

    “所以在感情里,通常总是女子付出的多些,男子付出的少些。”

    “不过好在,起码皇上能有这份心,能知道姐姐的苦。姐姐的付出,从此,便也不算是枉费了……”

    她轻轻地吹了吹药,状若不经意道:

    “已经不烫了,皇上还是快喝了罢。喝完这些药,明早醒来,还要批折子呢。”

    贺光焱微愣:“折子…”

    他看了看自己枕边那摞已经批好了的奏折:“朕不是已经都批完了吗?”

    慕容依笑得自然:“哪儿啊,我说皇上病糊涂了不是?”

    “自打石丞相进了大牢,我瞧着正殿里的那些折子,都快堆成山了。”

    她打趣道:“就皇上现在这个病恹恹的样子,只怕是批上个三天三夜都批不完呢~”

    “况且就算批完了,那也只是以前积压的折子。大雍朝这么大,每天的事情千头万绪,是日日都会有几大摞的折子送进来的。皇上这么多年不亲政,怕是早把以前自己批折子从早批到晚的样子给忘却了罢?”

    “国事是永远处理不完的,这折子,又怎么可能有批完的那天呢?”

    慕容依开玩笑一样轻松的话语,却是如同一根根尖刺,狠狠地扎进了贺光焱的心里。他眼睛瞪大,里面布满了血丝,哆哆嗦嗦地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快…快把那些折子…都…都给朕弄过来!”

    “快去!快去呀!”

    慕容依缓缓站直身子,笑着说道:“外面那么多折子呢,臣妾可是抱不动的。”

    “不信?臣妾撩起帘子来给您看看,您便知道了。”

    说罢,她径直走过去,把那厚厚的锦帘撩开。

    自打贺光焱在朝堂上昏迷,病情进一步加重以来,太医就嘱咐过,说无论如何不让见风。自此,这帘子便再没撩开过。

    眼下,还是贺光焱第一次透过房门,看到那空空荡荡的正殿;以及正殿桌子上,那堆倚叠如山的奏折。

    他胳膊一软,突然就撑不住了。整个身子栽倒在床上,如同一只行将干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

    怎么会这样……

    是芙儿…骗了他……

    他还以为,自己是能批折子,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好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却……

    慕容依则在此时道:

    “这些折子若交给石丞相,他八成会批上一个通宵,不眠不休,直到在天亮之前,把这些奏折全部批完。”

    “因为他很清楚,这当官的等得起,可是老百姓,却是等不得的。”

    “多等一天,就会多一批人受难;多拖一天,就会多出几千、上万的人饿死。”

    “不管这个国家的事情有多少,也不管有多少折子等着他,石丞相都从来没有,把今天交到他手里的奏折,拖到第二天过。”

    “皇上,您只看到了他大权独揽,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他事事都按照您指望的那样,召来下面对应的官员,一件一件地商量着来,那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看着贺光焱那冷汗直下,痛苦到极致的不堪模样,她忍不住凑他更近了一点,轻轻捧住他的脸庞,直视着他那怯懦的眼睛,道:

    “皇上您不妨再想:您病成这样,甚至前两天还一直处在昏迷的状态中,按说那些官员把自己能处理的奏折处理掉,事急从权,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吧?”

    “可是他们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处理。每天的奏折,就只是堆在那里,等着您醒过来后,让您来批阅。”

    “难道他们不知道您病得多严重么?”

    “他们知道。”

    “难道他们不知道奏折拖着不批,很多百姓的日子就压根没法过么?”

    “他们也知道。”

    “可是他们不在乎。”

    “他们在乎的只是,连石天惊这样的肱骨之臣,都能被‘独断专权’这样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压死。他们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皇上,您把石丞相视作奸佞。可难道这样一群人,就是您想要的忠臣了么?”

    贺光焱发不出声音,他无力地栽倒在了慕容依肩头。又一次地昏迷了过去。

    只是在意识消散之前,他一直喃喃的最后一句话是:

    “别说了…”

    “别…说了……”

    而慕容依紧紧地将他抱住,扶着昏迷过去的他躺回榻上,一点一点地帮他掖好被子后,方才传人去喊太医。

    姐姐,对不起了…

    慕容依默默地想:

    我骗了你。

    你反复叮嘱不让我做的事,我还是做了。

    不过,要想让他醒悟,这真的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为了早早,为了石丞相,为了整个国家,我别无选择…

    只能待到事情全部了结之后,再去向你赔罪了……

章节目录

深宫往事(群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墨山远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墨山远行并收藏深宫往事(群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