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早早在一个名叫“姚家庄”的村子里,见到了一个男孩。

    事情还是得从两个月前说起了:

    那时还没有到冬天,天气没有冷到叫人受不住,也还没有下雪……彼时的林早早,正在为了给石磊平冤,而四处奔走着。

    她把和石磊关系好的侍卫全部找了一遍,可收集到的信息却并不算多。直到她找到那个叫“姚无期”的侍卫家门口时,她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找姚无期?”坐在村口,牙齿掉光了的老妪长吁短叹道,“噫!那娃命苦,你来晚了,怕是见不着他了。”

    “来晚了?”林早早道,“什…什么意思?”

    那老妪道:“那娃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过家了,他家里人都快急疯了。四处都找过了,就是没个下落。他娘为了这个,硬生生把眼睛都哭瞎了。”

    林早早蹙眉:“怎么会这样?”

    “他作为宫里的侍卫,本该在宫里当值,我是在宫里实在找不着他,且听说他已经有好些天没上过岗了。猜测他应该在家里,这才来姚家庄找他的。”

    “不曾想……竟是连他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吗?”

    老妪道:“是说呢。他家里人也求人帮着在宫里打听过,也是说没有下落。可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那孩子最是孝顺,一到休息的时候,就会往家里跑,从来没让家里人操过心。可现在宫内宫外都找不着,村里人都在议论这事,说是…”

    老妪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声音同林早早道:

    “说是…八成是得罪了哪位主子,让人给……”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可林早早又怎会不懂?林早早的眉头越皱越深,心想这事实在蹊跷:

    石磊才刚遭了难,这还没多久呢,姚无期也出事了?

    好歹也是宫里的侍卫,岂能说没,人就那样没了?

    她问那老妪:“那他家人报官了吗?”

    “报官?”老妪哼哼一声,往地上狠啐一口,骂道,“人家青天大老爷,眼睛长在天上,哪里会管你这小老百姓的事儿?”

    “他爹死了那么多年了,他娘又是个瘫在床上,动不了的。他那个弟弟倒是去县衙里喊过冤,结果你猜怎么着?”

    “县老爷不仅不管,还把人痛打了一顿。他那个弟弟才十六岁啊,那么个小孩,硬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的。”

    “那县老爷还说了,说他要是再敢闹事,就要砍他的脑袋,还要把他全家都抓起来!把那孩子急得,背地里偷偷抹眼泪,回了家,在更小的弟妹面前,还是得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

    “…岂有此理。”林早早光是听那老妪的描述,就已经感到了无比的愤怒,皇上病了这几年,大雍朝基层的吏治,竟已败坏到了这等地步么?

    当官的公然鱼肉百姓,竟是都没人管管了?

    还是说…那姚无期跟石磊一样,真是被宫里有权有势的人害死的?那人把姚无期害死后,为防家人闹事,提前给县衙打好了招呼。所以姚无期的弟弟去了,才会被无缘无故一顿毒打?

    若真是这样,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害了人,还要堵住家属的嘴巴,叫人求助无门。如此硬生生地把事情做成一桩无头悬案,倒真是…倒真是……

    像极了凌薇薇的手段。

    细数整个皇宫大内,似乎也再没有旁人,在有权有势的同时,还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和那么多肮脏的手段了。

    不过,这些终究只是她的猜测,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是得等她去姚无期家看了之后,才能下结论。

    于是,凌薇薇朝着那老妪问起了姚无期家的方位,就见那老妪用手一指,道: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村里最南头的那幢房子,就是他们家的。”

    不怪乎那老妪说姚无期家穷,当林早早走到村里最南端时,她一下子就理解了:

    别人家的房子,大多是木屋,气不气派先不提,起码看着便让人觉得结实、安稳。唯独姚无期家,却是土屋草顶,矮□□仄,连光线都比别处要昏暗得多。林早早不敢想象,若是冬天刮次大风,或是夏天下场暴雨,这房子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实在是像极了她们四姐妹刚到这个时代时,住过的那间破庙。

    那种屋顶漏雨,四壁透风的感觉,林早早当真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

    所以还没进门,她就已经有些心酸了。

    而当她真正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看到那破罐烂瓦,荒凉凄零的小院;看到那狗棚一样的小屋;看到那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个跪在榻前,给自己母亲喂药的男孩时,她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富贵生活过得久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世上竟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竟还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

    那样一个几乎没有光能照得进来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林早早猜不出她的年纪,因为理智来说,既是姚无期的母亲,应该四十多岁才对。可看那样貌,那样一张沟壑纵横,干瘪苍老的脸,林早早却又觉得,分明是和村口那掉光了牙的老妪都没有分别。

    甚至,那村口七八十岁的老妪尚且健谈而硬朗。可眼前这人,林早早唯一能联想起来的,便是恐怖电影里的僵尸。

    在她身上,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她还活着,她的儿子还在尽心尽力地侍奉着她,可林早早能看出来,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谁…来了…”

    “谁…咳咳…来了……”

    那女人哭瞎了眼,看不到东西。可对外界的动静,却还是能感知到的。她扯着那枯焦到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一般的嗓子叫道:

    “是你哥不?”

    “是!是!是你哥不…”

    男孩背对着林早早喂药,一直不曾察觉,直到这会儿,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看着林早早。

    林早早也看着他。

    呼吸秉住,一些模糊的画面,如同老电影的胶片般,在她的脑海里掠过。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一个男孩的脸蛋,让她产生的第一印象,竟会是“漂亮”两个字。

    是的,不是“帅气”,不是“可爱”,不是“英俊”,就是…“漂亮”二字。

    是那种宝石一般,天山上的湖泊一般,寒冰中尘封千年的雪莲一般的……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望之便让人心悸的漂亮。

    漂亮到,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是一种玷污。

    原来人的样貌好看到极致,是真的会让人不敢对视的。

    林早早不敢相信,这样一间蓬房垢壁而又阴暗的老屋,却依旧无法遮住男孩的光芒。

    她更不敢相信的是,这样的一张脸,她好像在哪见过……

    她见过的,

    她好像真的见过的……

    一张没这么细腻漂亮,更多几分硬朗与成熟男性气概的,可眉眼鼻唇,分明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她见过的…

    她在哪见过?

    她到底是在哪见的……

    …………

    ·

    延禧宫内,暖香淡淡,红烛摇曳。一个身穿戏服的男孩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秋萤立在一旁,用手指蘸了一点儿麻油,轻轻涂抹在男孩的脸颊上。罢了再用浸满温水的湿毛巾微微擦拭,男孩脸上那层粉面桃花妆的青衣油彩,便一点一点地,褪了下来。

    “这儿…”男孩怯生生地开口,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秋萤笑道:“你不用害怕,是我们主儿看你戏唱得好,想给你打赏呢。”

    “…真的?”男孩的眼睛亮了亮,仿佛这对他很重要,“真的要给我赏银?”

    秋萤被他这反应逗乐了:果然还是个孩子,又天真又单纯。若是换个大人,便是想要赏银,也定然是会再三推脱,不敢表现出一点儿的。偏他这副丝毫不懂得  掩饰的模样,才愈发叫人觉得可爱。

    “这有何难?只要是把主子哄开心了,你……”秋萤正说着,凌薇薇从后堂转了进来。秋萤忙不迭地息了声,把毛巾交给自己主子,默默地退下去了。

    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凌薇薇和那男孩两个人。

    凌薇薇一边帮男孩卸着脸上的油彩,一边柔声问道:

    “主子们的打赏…对你很重要么?”

    男孩闭着眼睛,似乎并不知道身后已换了人,还是跟先前一样有什么说什么道:

    “那当然咯。”

    “我家孩子多,爹娘把我们兄妹几个拉扯大不容易。如今他们上了年纪,我想着,也该我这个当老大的,来养弟弟妹妹们了。”

    “能让他们多吃上一次肉,我就很开心了。”

    凌薇薇道:“就没想着把主子们的打赏,留下来自己花?”

    男孩认真想了一下,还是道:

    “我什么都不需要,吃糠咽菜也能活。我只希望我家里人都好好的,就够了……”

    凌薇薇的手颤抖了起来,她站在男孩的身后,双手抚摸着男孩的脸颊,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

    “像他…”

    “真的好像他……”

    甚至就连身世,都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他还要更惨一些。这男孩起码父母双全,而他…她若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失去父亲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多给他些银子,让他帮衬家里。到了后来,习惯了他对自己的好,习惯性地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便是连银子,都没再给过他了。

    而他又向来不会因为家里的事烦她,甚至是不会因为任何事烦她的。

    以至于她几乎都忘记了,他还有一大家子要养这回事……

    凌薇薇越想越觉得愧疚,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人。直到她的思绪,被男孩脆生生的声音打断:

    “像谁?”

    “您刚刚…说我像谁?”

    “没…没谁……”凌薇薇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一边用木梳,帮男孩轻梳着那近乎及腰的柔黑长发,一边道:

    “我刚刚…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幸好男孩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沉默了,不说话了。凌薇薇便以为他是小孩心性,对此不感兴趣,倒也没有多想。

    帮男孩梳好头发,她让男孩站起身来,给自己瞧瞧。

    男孩听话照做。

    她望着他。

    大半天的时间了,她火急火燎地惦记了大半天的时间了,如今终于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好好看看他了,好好看看,那褪去脸谱油彩之后,真正的他了。

    让她庆幸的是,她所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害怕这男孩只是轮廓长得像他,真实的长相,也许会有些丑,又也许会没那么像他。若当真那样,得而复失,一场空欢喜,她恐怕就真不知道该怎么走出来了。

    幸好,幸好,这孩子不仅不丑,甚至比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样子,都还要好看。卸掉妆容之后,他甚至还和他更像了,活脱脱就是个八、九年前,少年时期的他……

    凌薇薇长舒一口气,仿佛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欣喜过:

    回来了,都回来了…

    她爱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往后,她一定会拿命对他好,把自己过去所亏欠的,统统弥补给他!

    为此,她还心血来潮,命秋萤去把那件自己绣了多日的长衫给取过来。

    那件长衫是她绣给姚无期的,里面饱含着她对姚无期的心血与思念,任何人都说不得,碰不得。曾经有个宫女在晾晒衣服时,把那件长衫拿出去晒了。结果就被勃然大怒的她,命人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事后还给撵出了宫。她曾以为这件长衫自己再也没办法送出去了,只能等到数十年后,带进墓穴与自己同葬。却没想到,有生之年,事情竟然还能迎来转机。

    她竟然还会有走出心伤,重新拥有所爱的这一天。

    “快。”凌薇薇看着不明所以的男孩,急切地催促道:

    “快把这衣服穿上,给我看看。”

    男孩表现得有些局促,似乎是疑惑她的身份,又似乎是对她这匪夷所思的要求感到奇怪。

    不过此时的凌薇薇,对男孩却是充满了耐心。

    失去过一次了,她再也不会像当年对待姚无期那样,粗暴地对待眼前的男孩了。

    眼睛一眨,便计上心头。凌薇薇敛下眸子,一副哀伤的神情道:

    “你…不愿意吗?”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为难你的。”

    “毕竟,你是个大孩子了,外人随便给件衣服,便要你穿上,你一定觉得很别扭罢?”

    “可是…可是……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嗓音哽咽,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

    “这件衣服,是给我弟弟缝的…”

    “他走的时候,就像你这么大……”

    “我昼夜不停地缝啊,缝啊,可还是没来得及让他穿上这身新衣服,他就……”

    “我也是看你长得像我弟弟,我才…把你叫来,见上一见。”

    凌薇薇肩膀耸动,啜泣之声溢出喉咙:

    “是我唐突了。”

    “你走吧,今天的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论年纪,男孩虽然比她小了太多太多。可也不知是不是家里长子的缘故,男孩身上的责任感,却明显远超同龄人。以至于男孩非但没走,反而半蹲在她身前,就像哄妹妹那样,柔声哄起了她。

    “你别难过了。”

    他甚至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虽然我不认识你。可失去亲人…你一定非常痛苦罢?”

    “你觉得我长得像你弟弟,我穿给你看便是了。”

    “实在不行,你就是把我当成你弟弟,我也不会介意。”

    男孩说着,手脚麻利地脱掉了身上的戏服,在秋萤的帮助下,把那件长衫,穿到了身上。

    可那长衫,终究还是太大了点,男孩穿上之后,长衫的下摆几乎拖了地。使得原本帅气到耀眼的男孩,此刻,又平添了几分滑稽。

    凌薇薇从指缝里偷偷瞧着,却觉得更喜欢了。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男孩安慰她时,在男孩伸手揉她的脑袋时,她心里仿佛揣了只兔子那样,怦怦跳得飞快。

    却不是因为他像姚无期。

    他的性格并不像姚无期。

    姚无期…只会在她难过的时候手足无措,涨红了脸,憋半天,也憋不出句漂亮话。

    姚无期更不敢用手摸她的头。

    原来他跟姚无期不一样。他明明比姚无期小了那么多,可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才更像个小女生……

    男孩把身上的褶皱抚平,然后抬头问她:

    “好看么?”

    “像不像…你弟弟?”

    凌薇薇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许久之后,她笑了笑,道:

    “像…又不像……”

    “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陈生。”男孩无比坦率地答道,“陈年往事的陈,生生不息的生。”

    ·

    “我叫姚无涯。”

    “姚无期的姚,姚无期的无,‘天涯万里,不问归期’…的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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