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崇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已经整整三天了。

    起先他还硬撑着,一副大不了慷慨就义的模样,不肯做任何有损自己尊严的事儿。

    可到了第三天时,他终于受不了了。

    他住的是单独的牢房,除了走廊里的狱卒,周遭便是连个其他犯人都没有的。牢房没有窗户,没有采光,有的只是黑夜,黑夜,无穷无尽的黑夜……呆在这种地方,人见不到阳光,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甚至连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都搞不清楚。除了走廊里一盏昏暗的灯,以及那若有似无的滴水声,这地方空寂得简直就像人死之后的阴曹地府。

    所以在第三日,狱卒给他送饭的时候,凌崇终于不顾面子地扑了上去。

    他紧紧抓着牢房的木栏,瞪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问人家:

    “我妹妹呢?他们把我妹妹关到哪儿了?”

    “你…去,去把户部尚书周宁给我找来。”

    狱卒压根不想理他,不耐烦道:“这饭你吃不吃?”

    凌崇怒道:“猪食!”

    “这饭是给人吃的么!你可知老子是谁?叫他们拿好酒好菜招待我!”

    狱卒彻底无语,直接把那木案连同上面的馒头、酱菜一齐放到地上:“爱吃不吃。”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凌崇大叫道,“我让你给我找人,你没听到吗?”

    “找谁?”那狱卒被他气笑了,“户部尚书是吗?你手下的那起子人跟你一样,有一个算一个,都下了大狱了。”

    “劝你还是安分些,现在谁都救不了你!”

    “都…都下狱了?”凌崇喃喃自语,显是难以相信,“皇上呢?我要见皇上!”

    “真是给你脸了!”狱卒上前两步,简直恨不得提拳揍他,“皇上被你害成了什么样子?现在都还没醒!你还要见皇上?我看皇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千刀万剐!”

    “皇上没醒…皇上没醒…”凌崇拼命舔着嘴唇,脑筋一转,拉住那狱卒的手,又换了一副态度:

    “既然他没醒,那你把我放出去罢!你…你放我出去,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不,一千两!我那宅子里,各色奇珍,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还惦记你那宅子呢?”狱卒叹气道,“实话告诉你罢。你那老窝早就被抄了,你那些金银珠宝,一分不剩,全没了。”

    “还有啊,你家里的人,也都跟你一样,统统下狱了。”

    “你要是为他们好,还是趁早安分一点儿罢。”

    “下狱了?”凌崇一下子被击中了心底最在意的地方,他说什么都不能接受:

    “我儿子,我女儿,还有那跟了我小二十年的结发妻子,都被下狱了?凭什么?!”

    “我…我不信。”凌崇瞪大眼睛,自顾自地摇着头道,“你少拿这些话来唬我!叫我儿子来,叫他拿着银子来救他爹!老子养了他十几年,老子落了难,他可不能不管!”

    “叫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

    凌崇情绪激动,不停地大吼大叫,狱卒说什么都没法把他的那股劲儿给压下去。正在发愁的时候,黝黑的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像是有人过来视察了:

    “他在吼什么?”

    “哦,公公。”那狱卒毕恭毕敬道,“他非嚷嚷着要见他儿子,您看…”

    那个被唤做“公公”的人隐匿于黑暗中,凌崇瞪大了眼睛,也始终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看到他高挑挺拔的身形,以及明暗交界处,一道利落的下颌线。

    那人就那样于黑暗之中注视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凌崇总觉得,那人似乎勾了勾唇:

    “你想见你儿子?”

    “是…是的。”凌崇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坦诚道,“我倒了…这凌家以后就交给他了。这孩子没出息,我这个当爹的,还有话要叮嘱他。”

    “你…你……”凌崇想问,“能不能给帮帮忙”。可无论如何,这种求人的话,始终还是说不出口。

    可没想到,那人清冽的嗓音却道:“知道了。”

    那人淡淡笑道:“我会让你见到他的。”

    ·

    景阳宫内,这些日子一直不曾露面的赵若嘉,此刻正坐于椅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正殿大门打开,叶蒙尘走了进来。

    赵若嘉用茶盖轻拨着茶盏,淡淡道:“回来了?”

    少年抬头,身姿高挑而容貌俊逸,二十四岁的年纪,一副皮囊竟是堪比潘安,真真儿是个从画里走出来的美男子。

    他开口答道:“是。”

    “有一个人,想带给小主见见。”

    赵若嘉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连眉都不曾挑一下:“哦?”

    叶蒙尘拍了拍手,便又有一个身着太监服侍,个头和叶蒙尘相当,体型更壮一些的人,走了进来:

    “奴才小卓子,叩见赵小主。”说罢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赵若嘉这才起了些兴致,静静地打量眼前的两个人。

    若说这叶蒙尘,最初他是在姐姐的永和宫里伺候的。聂儿降生后,寄养在永和宫中,姐姐便安排他专程照料聂儿的饮食起居,当了聂儿的贴身太监。以此为契机,一来二去,赵若嘉和叶蒙尘自然越来越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蒙尘明面上是永和宫的太监,可私底下,也替赵若嘉办了不少事。

    再往后,沈芙冰有了麟儿,聂儿被打发回景阳宫,还给赵若嘉抚养。叶蒙尘作为贴身太监,便跟着聂儿一起来了景阳宫,正式成了赵若嘉手里的人。

    二人利益相关,荣辱与共,早已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赵若嘉又深知叶蒙尘绝非等闲太监可堪比拟,自然对他格外重视,让他做了自己这景阳宫里的总管太监。

    加之叶蒙尘服侍贺子聂多年,与大皇子关系亲密,因此,便是外面的人,也总得敬他三分。地位谈不上多高,可总归,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了。

    至于这个小卓子……赵若嘉记得,他应该是凌薇薇宫里的人才对。

    遂道:“你主子倒了,怎么,你这个做奴才的,没跟着一起下狱?”

    小卓子:“这……”

    叶蒙尘忙解释道:“主儿,您糊涂了。”

    “小卓子从一开始,就是咱们自己人啊。”

    “那伶妃盛宠多年,却始终不曾有孕,这其中…可少不了小卓子的功劳。”

    伶妃不孕一事既是赵若嘉谋划的,自然一点就通。赵若嘉想起来了:“…是你?”

    小卓子一张俊脸露出了个憨厚而腼腆的笑:“是…正是奴才。”

    原来当年,小卓子根本就不曾背叛叶蒙尘。

    二人相识于幼时,两个男孩,才会跑跳,便来这宫里当了太监。其中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次毒打,岂是外人可以想象的?

    所以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当叶蒙尘奉赵若嘉之命,去把沈芙冰精心画好的那副画送给皇上,以求帮沈芙冰复宠的路上,根本就不是小卓子偷梁换柱,主动截胡的叶蒙尘。

    而是叶蒙尘早知这是赵若嘉使出的苦肉计,在按计划引皇后、凌薇薇上钩的同时,没忘将计就计,利用这次机会,顺手提携一把自己兄弟,营造出小卓子拿画向凌薇薇邀功的假象。果不其然,喜出望外的凌薇薇,当即便让小卓子做了延禧宫的总管太监,小卓子成功上位。

    并在之后的数年间,一步步取代天性过于良善,不为凌薇薇所喜的秋萤,成为了凌薇薇最信任,也是延禧宫内最得脸的下人。

    可小卓子说到底,还是叶蒙尘的人。

    所以当叶蒙尘要他去给凌薇薇下那致人不孕的药物时,小卓子虽有犹豫,可最终,还是答应了。

    一来凌薇薇并非善茬,做的很多事都令小卓子瞠目。小卓子虽说得她赏识,做了她的总管太监,可这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的,生怕有朝一日凌薇薇倒台,她干的那些坏事会牵连到自己,因此根本不敢百分百地效忠凌薇薇。

    二来,这人活一辈子,说来说去,不就是活个兄弟义气么?像他们这些个没根儿的东西,注定一辈子无儿无女,与爱无缘。这宫里的东西再多,再好,也没有一样会属于他。什么都是假的,唯独兄弟是真的。再说了,是兄弟把他提拔上来的,他得了势就翻脸不认兄弟,那还能算个人么?

    总之后来,小卓子对凌薇薇的感情非常复杂,看着她一碗碗安胎药喝下去,却又因无论如何都怀不上孩子而深夜崩溃痛哭时……他也曾懊悔过,也曾心里充满深深的愧疚。可转念一想,先皇后的公主可是她害死的!她害死了人家的孩子,害得先皇后不久后就跟着辞世,怎么能…怎么该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呢?

    主儿,您别怪…别怪小卓子。要怪,就怪这世上跟您一样阴狠恶毒的人实在太多了罢……您害别人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被人算计的这一天的,您该想到的……小卓子一边忐忑地想着,一边又哆哆嗦嗦地,把那该下的药,一点儿没漏地,全下完了……

    所以凌薇薇多年不曾有孕;所以这宫里始终不曾有一个带有凌氏血脉的皇子降生;所以赵若嘉能只跟沈芙冰争,而不用考虑母族势力更强,本该更有机会继承皇位的凌氏之子……小卓子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也难怪叶蒙尘要把他捞出来,特意带着他来见自己了。

    瞧那模样,大概率是想让自己收下他。

    凌氏倒了,小卓子无处可去,急需一个新主子的庇护。不然哪天皇上醒来,随口一句“赐死服侍过凌氏的下人们”,便会要了小卓子的命。

    可以理解。

    只是这么棵烫手山芋,赵若嘉却也是不想收的:

    一来,收了他,自己也要担风险。

    若皇上稀里糊涂的还好,可一旦皇上要较真,要赶尽杀绝,把和凌氏相关的每个人都排查下来。那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二来,这人到底不像叶蒙尘那样相处多年,知根知底。他能背叛凌薇薇,焉知有朝一日不会背叛自己?

    这种底细不干净的人,她可不敢要。

    所以赵若嘉淡淡一笑,道:

    “有功了。”

    “小叶子,去库房,取…二百两银子。”转头又对小卓子道,“你也别嫌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比不上那些妃位娘娘。二百两,已经是我能拿出来的所有的钱了,你带着这些钱出宫,后半辈子的吃喝,也基本不用愁了。”

    说罢,她拿起茶杯,深深抿了一口,见二人一动未动,道:“怎么?”

    “不满意?”

    “不…不是。”小卓子急得一张脸都涨红了,他一边摆手一边解释道,“小主慷慨慈悲,小卓子感激不尽。只…只是……”

    “奴才,奴才自幼便在这宫里,宫门都没怎么出过。又…又没了□□,也算不得男人。这一下子出了宫,奴才,奴才不知道……”

    他跪在地上,心情失落到了极点,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最无助的时候,却是叶蒙尘上前一步,将他掩在身后:

    “小主,可愿听奴才一言?”

    赵若嘉:“嗯?”

    叶蒙尘恭恭敬敬道:“依奴才看,小主您不该让他离宫。”

    赵若嘉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了,倒也不介意听听他打算拿什么来说服自己:“此话怎讲?”

    叶蒙尘道:“小主,大皇子是您的指望,同时也是我们这群奴才的指望。大伙都盼着大皇子能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呢。”

    “可您有没有觉得,光靠我们景阳宫,实在势单力微?”

    “皇上偏爱幼子,此事世人皆知。宓贵妃多年来又一直盛宠不衰。甚至就连丞相石天惊都和永和宫走得更近些……我们能扶持大皇子的力量,实在少之又少啊。”

    赵若嘉的脸色不大好看,却还是微微吸气,平静道:“所以呢?”

    “所以…”叶蒙尘道,“我们得去帮大皇子争取到一批,愿意支持他的官员才是。”

    赵若嘉道:“此事我早就在做了。只是,你能看出来的,朝中的大臣们又岂会看不明白?人人都觉得皇上会传位于麟儿,都琢磨着怎么去跟姐姐表忠心呢。我一番游说,能争取到的人,实在有限。”

    叶蒙尘浅浅笑道:“那大抵是小主您没用对方法罢了。”

    “小主您是贵人,二皇子之母却是贵妃。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官阶提拔,您能给的,能许诺的,贵妃一样也能。他们不可能舍近求远跟着您干,这是人之常情。”

    “但您别忘了,您能用的手段,可远不止是‘利诱’。还有‘威逼’。”

    “威逼?”这两个词进耳朵里,赵若嘉只觉得荒谬,“我即便生了大皇子,却也只是一个深宫妇人。那些官员手上可是有实权的,个顶个地都是老狐狸,能被我胁迫?”

    “你可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叶蒙尘的手在小卓子肩头用力一拍,后者当即一个激灵:“所以奴才把他给您带来了。”

    赵若嘉:?

    叶蒙尘不紧不慢道:“凌氏兄妹造反一事,乃是诛九族的死罪。不光他们,便是和凌崇一党的官员,也有十几个,都被石天惊下了狱。等待他们的,不是砍头便是流放。”

    “可您觉得这就完了么?”

    “奴才可听说,这朝堂上明里暗里和凌崇有勾结的人不下半数。区区十几个,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呢。”

    “更多有罪的人,还在水下藏着呢。不过是他们藏得比较深,躲得比较快。加之石天惊照顾皇上,无暇他顾,这才侥幸躲过一劫而已。”

    赵若嘉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锐利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的少年:“接着说。”

    叶蒙尘道:“他们现在最想做的恐怕便是和凌崇撇清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才好。可若此时…有人掌握了他们和凌崇苟合的证据,又当如何?”

    叶蒙尘嘴角轻勾道:“小卓子,我嘱咐你找的那些信,现下还不速速献与小主。”

    小卓子反应过来,忙转身出殿,不一会儿便抱了个匣子进来。匣子打开,里面竟全是一张张,笔迹各异的信。

    “这些信,都是在延禧宫里找到的。”叶蒙尘道,“每逢年节,凌崇一党的官员们除了要巴结凌崇以外,还少不得要给凌薇薇送礼。一般的礼品可入不了凌薇薇的眼,送礼都是要下血本的。”

    “那么多钱花出去,总得听个响儿啊。因此除了礼品,这些官员还总会附上封信,要么是对凌薇薇的阿谀奉承,企图拉近关系;要么,便是有什么诉求,想请凌薇薇在凌崇那儿替自己说上几句。”

    “凌薇薇这人又是个贪的,凡是送礼的官员,她都会把信留下。这样送过一次,以后每年便都得送了。若是往年送了,今年却不送,凌薇薇便会到凌崇跟前,去给那个官员上眼药。”

    “凌崇一党的人别无选择,只能吃哑巴亏,每年都花大价钱供着这对凌氏兄妹。而凌薇薇留这些信本是为了多吃多赚,却没想过有朝一日倒台,它们也会落到小主手里。”

    说话间,赵若嘉已经在看信了。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吓一跳。写这些信的,根本不是什么芝麻小官,多数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便是她不出后宫,都听说过这些人,知道他们官居几品,手中掌握着什么权力。而这些信足有几十封之多,都是官员们和凌崇勾结的铁证啊!若是能为她所用,那么…那么……

    赵若嘉一下子就明白,叶蒙尘口中的“威逼”,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有这些证据在,她便拥有了同那些官员谈判的资本。届时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自己检举到皇上那儿,下狱、掉脑袋;要么死心塌地地追随她,拥护聂儿登上皇位。

    而一旦聂儿登基,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好处。恩威并施,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既让他们畏惧,又让他们心有盼头,不愁他们不站到自己的这一边。

    赵若嘉悄然之间,把那些信攥紧了:

    凌氏倒台后这一大股群龙无首的政治势力,是时候掌握到自己手里了。

    “小主,您看…”叶蒙尘适时开口道,“小卓子,能留下来了吗?”

    对外人都恩威并施,对自己手下的人,赵若嘉又怎可能过分严苛呢?也罢,不妨遂了他的心意:

    “你是景阳宫总管太监,自己看着给他安排个差事便是。”

    闻听此言,小卓子瞬间大喜过望,把头磕得砰砰响:“誓死效忠小主”“拥护大皇子”“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一类的话,一股脑地全出来了。

    而叶蒙尘站在一旁,虽说性格稳重不少,可到底也没忍住展露笑意,甚至伸手,轻轻揉了揉小卓子那磕至发红的额头。

    能看出来,他们真的开心。

    关系也确实很好。

    赵若嘉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唏嘘:

    但愿有朝一日,大事都落定之后,自己和姐姐的关系,也能恢复如初。

    那样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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