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子,你先下去罢,我还有话要同小叶子讲。”

    “是。”

    小卓子兴冲冲地出去了,大门在他的身后关闭,将阳光也一并隔绝在外。本就不算宽敞的景阳宫正殿,此刻便显得更加阴郁冷僻了。

    赵若嘉的面孔在黑暗中变得模糊:“我让你盯紧凌氏兄妹,你可有去牢里看过?”

    叶蒙尘道:“看过了。小主放心,都好好地关着呢。”

    “哦?”赵若嘉不置可否,“以他们兄妹二人的性子,能老老实实地呆在牢里?”

    叶蒙尘微笑了笑,道:“小主英明,那自然是不能的。”

    “便说那凌崇凌将军罢,奴才去的时候,正在牢里使劲闹腾呢,狱卒都招架不住。”

    赵若嘉:“闹些什么?”

    叶蒙尘道:“他一门心思地想往外跑,见实在出不去了,又大声嚷嚷着,说要见他的家人。尤其要见他的儿子。”

    话锋一转,他又道:“凌将军这还算好的。更难听的是伶妃娘娘骂的那些话,奴才都…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赵若嘉平静道:“她怎么说的,你原样说给我听便是,一个字都不许改。”

    叶蒙尘面露难色,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

    “伶妃娘娘…伶妃娘娘说,说宓贵妃是…是……”

    “她说姐姐什么?”赵若嘉身子前倾,定定地盯着他,“说!”

    “她说贵妃娘娘是…是母狗。是个被皇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泄*/欲工具,有什么可得意的。她还说,还说……”叶蒙尘身子发抖,硬着头皮道,“她还说大皇子和二皇子是两个贱种,压根活不到长大,今年年内便要暴毙身亡……”

    “砰——!”赵若嘉把手边的茶盏狠狠掷了出去。叶蒙尘连忙仓皇跪地。

    “她当真这样说了?”赵若嘉站直身子,目光犹如沁了毒的匕首。

    “千真万确!”叶蒙尘道,“奴才哪敢拿这种事儿扯谎?伶妃她只怕是失心疯了!”

    “不…不是失心疯。”赵若嘉道,“只是她一直以来的本性罢了。”

    “只不过这次死到临头,没有必要再装下去,索性把心里的那些脏东西,一次性全抖了出来。”

    叶蒙尘试探道:“小主您…您其实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的。为了她一个将死之人,气伤您的身子,实在……”

    “旁的我都可以不计较!”赵若嘉打断了他,“可她敢诅咒姐姐和聂儿,就是该死!”

    “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小叶子,皇上什么时候醒?”

    叶蒙尘道:“全太医院的太医都在旁伺候着呢,只怕还得些日子。说来石丞相这人也迂,凌崇意图弑君,这就是诛九族的死罪,任是谁来都别想翻案。他明明可以自己直接处决掉凌氏一族,却偏偏说要等皇上醒了,再由皇上判决,这…何必呢?”

    赵若嘉思忖道:“大抵是凌崇恶事做绝,把处决他的权力留给皇上,才能帮皇上出掉心里的恶气罢?”

    “这样看来,凌崇咱们暂时是动不得了。”

    叶蒙尘适时提醒道:“凌崇动不得,不代表旁的人也动不得。小主您别忘了,凌崇可还一直嚷嚷着,说要见他儿子呢~”

    “哦?”赵若嘉回首看向叶蒙尘,却只在对方脸上,看到一抹恭顺的笑。

    “既是他执意要求,那便满足他。”赵若嘉冷冰冰道:

    “至于凌薇薇…”

    叶蒙尘道:“奴才去探监的时候,据狱卒们所说,这伶妃娘娘平日里除了满口咒骂之语,剩下的,便是央求他们给自己请个太医。说是脸被林早早伤了,得赶紧治,不赶快请太医来,怕是就要留疤,再也好不了了。”

    赵若嘉不免唏嘘:“他们兄妹二人,倒也当真可笑,死到临头,命都要没了,还一门心思地惦记着旁的东西。一个惦记着家族,一个想着自己的那张脸。殊不知人死以后,万念俱灭,惦记这些还有什么用?”

    叶蒙尘道:“这人被关在笼子里,出不去了,总得给自己找点儿念想。不然…只怕这最后几天,都是熬不过去的。”

    赵若嘉冷笑:“是这样么?”

    她的声音冷若寒霜,泛红的眸子里分明写满了恨意:

    “那就把他们最后的念想也断了,且看他们能不能熬得住!”

    ……

    嘀嗒,

    嘀嗒嘀嗒。

    水珠一下下地滴在阴暗的监牢内,也一声声地滴在凌崇心头。这些日子,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心里来来回回想着的,除了妹妹,便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这么多天不见,说来,也怪想那个小兔崽子的。

    这人呐就是奇怪,再怎么不争气,再怎么丢人现眼,可只要他是你的孩子,你这心里想起他来,还是会忍不住热乎乎的,总得念他点儿好。

    这孩子虽然不务正业,又爱流连烟*花场所。可说到底,还不是怪老凌家给了他一副好皮囊?这孩子像他姑姑,个子高,身材匀称,手长腿长地,还生得剑眉星目,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得亏没随自己,没把自己这矮壮又膀大腰圆的体型继承过去。若像自己这样,只怕也当不了这京城里一等一的风流公子哥了。

    再者说,不着调归不着调。可起码是真的孝顺,心里眼里,是有他老子的。你看他不爽,上去揍他,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明天见了,还是乖乖叫爹。有一年自己染了时疫,病得不省人事,这孩子衣不解带地跪在床边伺候,一伺候就是一个多月。等自己病好了,这孩子瘦了得有二十来斤,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这么一想,他们父子俩,还是有不少温情的时候的。

    所以呀,哪怕儿子干了再多的糊涂事,凌崇打心底里,还是相信这孩子一定能变好的。因为他本性不坏。凌崇还是始终盼着,有朝一日,能把凌家的担子,交到自己这嫡长子的手里。

    只是这一次,凌崇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牵连到他。

    哪怕是流放也好呢……只要妻儿老小能活着,凌崇便觉得自己死掉,也不是一件多难接受的事儿了。

    老天爷,求求你了,上路之前,就再让我和我儿,见上一面罢……

    凌崇一边翻来覆去地想着,一边垂下脑袋,靠着墙壁慢慢睡着了……

    ……

    他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的。

    那脚步声走了又停,中间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距离远,听不真切,凌崇只隐隐听到“凌将军”、“关在哪”、“有人见他”一类的话。

    凌崇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披头散发,拖着脚上沉重的锁链便爬了过去。他双手紧扒着牢门,瞪大眼睛,拼了命地想往外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视野能及的地方,看见了一道人影。

    “这儿!这儿!”凌崇激动大叫,拍门拍得身上的囚服都跟着乱颤。

    “足下可是凌将军?”眼前这人身材挺括,一身太监服侍,手里端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盖着白布,隆起成一个山丘的形状,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凌崇连连答道:“正是,正是!”

    那人又道:“凌将军上回托付我的事,可还算数?”

    凌崇愣了数息,紧跟着便反应了过来:这是上回答应他,说能把他儿子带过来的那个人!

    凌崇忙道:“算数算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能让我见到我儿子!”

    叶蒙尘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微妙的笑:“如您所愿,我把他给您带过来了。”

    凌崇:“!”

    “我儿子?他真的来了?在哪?他在哪里?!”

    凌崇的脸紧贴着牢门,恨不得把一颗大脑袋硬生生从木头的缝隙间挤出来。可是任他怎么拼了命地找,也始终没能在黑暗中,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我…我儿子呢?”凌崇的语调低了下来,难言的失落和忐忑涌上心头,“我看不到他……”

    叶蒙尘又一次地笑了,那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宛若从地狱传来的催命符音。浓到化不开的黑暗中,那声音竟莫名地叫人毛骨悚然,汗毛直竖。不知从哪来的阴风吹过,走廊里唯一的一束火光都被吹得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巨大如山岳一般的人影中,凌崇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而当少年把白布揭开的那一刻,他的世界轰然坍塌:

    殷红的血在托盘上流淌,扩散着,渗过木头的缝隙,又沿着少年冷白修长的手指一滴滴滴落在地。

    凌崇发着抖,浑身上下如同筛糠一般发着抖。他杀过人,杀过很多很多的人,那种血色他见到过的,是人刚死不久的鲜艳的红。那颗脑袋还热乎着,他甚至能感受到儿子的体温……可是,可是儿子的脸已经白了,已经不会呼吸,也再不会睁开眼睛,跳过来拍他肩膀,凑在他身边欢快地喊他一声“父亲”了。

    凌崇喘息艰难,心跳越来越快,本就箭伤未愈的胸口如同刀绞一般剧烈地刺痛了起来。渐渐地,有什么东西模糊了他的双眼,抬起头来,是血,是儿子的血,是大滴大滴的,从天而降的血——叶蒙尘倾倒托盘,微笑着把儿子的血,一滴不剩地倒在了这位颓唐的父亲头上。

    腥血划过脸颊的那一刻,自诩杀人如麻的凌崇,方才见到了这世间最可怖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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