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色天幕有火云烈烈而展,赤色的光如绸缎一般,織入瓷白的衣袍之间,氲上女子白皙的脸庞,仙姿如画。

    长珩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模样的桑榆,由内到外都透露着陌生。

    人间数载,走马观花似的一一浮现。

    鹿城的热闹喧哗,萧家阿父的嘴硬心软,曲水的忠心耿耿,误认兰花娘子为梦中人的惊喜,甚至私交密切的东方员外。

    无数个画面中,抵不过历劫归来的一眼来得深刻。

    诛仙台是玉京最高处,离了下头的冉冉灵气,也没有众仙家的仙泽缭绕,静得出奇。

    寒霜玉砖被血色遮得严实,远看过去像是厮杀过的战场,鼻息间尽是浓郁血腥味,那通往中央台阶上的血,近乎没过了他的靴底。

    血色间,隐约还能辨别出破碎的、不成形的纱裙边角。

    长珩的脚在那一刹僵住,迈都迈不动。

    “长珩仙君,我…我离开的时候桑榆还在的,怎么会这样……”丹音哆嗦道,恍然着哭出了声。

    “不会的,云中君明明答应我,只要先战神死了,就会放过桑榆的啊。”

    长珩的想法一直很简单,只要他下凡历劫,如丹音所说能在云梦泽遇见桑榆,私下神水厅便不亏。

    等回了玉京,他无论如何都会去苍盐海见桑榆一面,再回来同兄君禀明他的心思。

    是他动情再先,是他背弃了神女婚约,有什么谴责天罚,他来承担便是。

    无论桑榆对他究竟是何感情,他都想公平地、偏私地爱她一人,这就够了。

    可是。

    当丹音在神水厅迎他来此,将桑榆那几日的遭遇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前因后果在他脑子里拼凑完全的时候。

    长珩有一种被人敲了一闷棍的感觉。

    那封桑榆留下来的信,根本不是她亲笔所写。

    他被关在昊天塔,以为桑榆在苍盐海过得很好,却没想过,她是被自己信任守护了一生的兄长困在诛仙台承受着天雷刑罚。

    日复一日,神形俱裂。

    就算桑榆是为了救他才回到这里,就算她什么都没做,地上术法的痕迹,是高阶水系灵力。

    这样相克的术法,云中君是没想给她留活路的。

    而他呢,他在哪呢?

    他在云梦泽,毫无负担地以萧润的身份,满心欢喜的准备成婚。

    长珩浑身冰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后颈一点一点塌了下去,彻底的、全然的,痛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喉咙微动,他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兄君呢?”

    “我不知,我离开前云中君只说,让我去云梦泽杀了先战神,阻拦东方青苍解封十万大军,并未说自己去何处。”

    不明所以地看着幻化出长剑的人,丹音愣愣问道:“长珩仙君,你这是……?”

    刚历劫归位的上神,一般还需些时日调理仙泽灵力。

    好比此时的长珩。

    眉眼俊美依旧,但面色仍透着几分苍白,桃花眸湿漉漉的,整个人的气势却锐不可挡。

    “我要去……”他抬眼望了眼天,语气漠然,“讨阿榆的命。”

    丹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道:“云中君…云中君他是水云天的君主,长珩仙君你…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

    长珩握紧剑,垂了眼,想到那个趴在涌泉宫桌案上的小小身影,想到那个自己百年如一日疼惜着的人。

    想到那个笑颜如画的人用那种天真欢喜的语气同他说过:“长珩要守护的,便是阿榆要守护的,水云天是长珩的家,也是阿榆的家。”

    是。

    他自生了灵识来,水云天便是他的家,后来年幼顶上了战神之位,担起守护水云天的职责,发誓这是他拼命也要护住的净土。

    可如今呢,他的阿榆便是在这受尽万般苦楚,求生无门,唯死可得。

    他明明还同桑榆承诺过的,她是自己坚定不移的答案。

    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犹豫,若没有犹豫,若没有执着于去苍盐海带她回来,桑榆岂会落得如此。

    起码,她还能在苍盐海活得好好的。

    不至于眼下留他一人,在这三界去恨。

    长珩动了动眼神,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

    “是我兄君错了,我只是,去为我的阿榆讨一条命。”

    丹音怔住,再来不及说什么,视线中已捕捉不到那抹冰蓝色。

    岁月长河渡过,许是很多都变了,一切早已全不如前。

    偏偏,长珩是在历劫人世间这一劫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冥顽地在滔天巨浪的变换中刻舟求剑。

    这条累心损骨的路,云中君盼着催着走了多久,他就咬牙伴了多久,少时被迫披甲四海杀敌,做了水云天所向披靡的战神。

    有桑榆在的那几百年,长珩有时也会想,他最初,也只是想做个和容昊一般的逍遥散仙。

    有朋友,有爱人。

    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

    凭借灵力搜寻云中君踪迹的路上,长珩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桑榆当真因此命殒,他的这辈子,任谁都无法延续下去了。

    忆起初见桑榆那日,阴沉无光的忘川河畔,竟生出了一朵与他往后余生羁绊至深的花。

    将近千万年的人生里,最好的日子尽是桑榆给的,也只有在望向那双盈盈杏眼时,他才觉得,自己是被人炙热捧在手心里的。

    长珩所言所举,都被鸿蒙初辟的小姑娘记在心尖儿上。

    可四海八荒,他或许再寻不到一个她了。

    直至,时隔多年抱着最后的希冀,寻到忘川,见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倩影。

    长珩心口悬着的气终于松了半分下去,深深喘息着平复。

    到现在,他的手还在发抖。

    一句“阿榆”喊得很大声,可尾音都在颤抖,好像是害怕得不行了。

    原本即将失控的杀心,忽地就退散了些。

    指尖火光骤熄,桑榆怔瞬着转头,但还不等她看清,便被人狠狠揽进怀里。

    清冽淡雅的冷香混着丝丝血气,兜头兜脑地把她裹住,面颊贴着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声,听得她眼眶发烫。

    “长珩。”桑榆低声唤道,下意识蹭了蹭他的前襟,眼泪簌簌而落,“你怎么才来啊。”

    长珩心口一窒,针扎似的痛顺着滑过侧颈的液体密密麻麻袭来,逼得他呼吸急促,被这句带了隐忍哭腔的话,一下砸断了他的肋骨。

    怎么才来。

    是啊,如果不是他来晚了,诛仙台的劫难桑榆永远不会经历,她也不会浑身都是这般陌生的气息。

    桑榆还会是涌泉宫不谙世事的娇花。

    “对不起,是我…是我来晚了。”长珩忍着哽咽,安抚般的轻拍她后背,长眸红得厉害,“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了。”

    顿了顿,他径直松手回望,将桑榆完全护在身后,毫不闪躲地抬眼同云中君对视:“为何伤她?”

    此话并未点名道姓,却也只有河畔小船里的东方青苍与小兰花听得云里雾里。

    云中君脸色极差,硬着头皮道:“战神长珩既已历劫归位,诛灭东方青苍势在必行……”

    “我同兄君说过,是我钟情阿榆,违背了神女婚约,天雷也好,其他极刑也罢,冲我一人来便是,为何要伤阿榆?”

    长珩眸子翻涌出浪来,艰涩开口:“她是为了救我才回到的水云天,却因此险些被你虐杀于诛仙台上,你当真从不顾及我吗?”

    闻言,桑榆一愣,心里乱得发苦。

    她竟忘了,长珩与息芸是有婚约在身的,若是他们不成婚,有朝一日但凡太岁冲破封印,三界苍生必将迎来浩劫。

    所以云梦泽的那场喜事,终是要在她眼前重演一次吗?

    桑榆看了须臾挡在她跟前的英挺背影,又看了眼小船上满脸担忧的小兰花,强撑着愈发不适的内息,伸手想去拉那截冰蓝广袖。

    身子陡然生出恶寒,她连忙攥住胸前衣料。

    这边,云中君哪里还敢直面回答,避重就轻地说:“桑榆此事的确是本君误会了,也早已同她说明白了,长珩,莫要再论。”

    “本座倒是不知,你们水云天之主所谓的误会,竟是逼得不过五百年仙龄的小仙子,活生生敲碎自己的真身。”

    东方青苍嗤笑一声,随即嫌弃地望向沉默不语的桑榆。

    长珩没来前不是凶得很吗?

    怎么,心上人来了云中君不杀了,架也不打了?

    继续激她动手的话刚要出口,东方青苍蓦地消声,眯了眯眼。

    不对劲。

    这小东西状态,有点儿不对劲。

    听了这话,长珩心头血肉更是疼痛,他难堪地低下头,缓缓道:“误会也好,别的解释也罢,我自是要为阿榆讨回公道。”

    云中君大惊,阒然提声:“长珩,你当真要信东方青苍的话,于此公然叛乱吗?”

    看着手中泛着蓝光的长剑,耳边是执迷不悟的虚伪之词。

    长珩没再犹豫,抬头望向云中君,目光如炬:“长珩从前敬重兄君,几万年来恪守天规唯兄君马首是瞻,可历经人世间这一劫,长珩明白了很多。”

    “直至今日长珩才明白,在兄君眼中,母神拳拳爱子之心是怯懦,长珩挂念钟情之人是踏错,世间种种真情在兄君眼中不过是愚昧和不堪。”

    “若这荒谬之事便是天规。”

    “长珩反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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