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纤特意挑了太学上课的日子,在散课的时候前去,可望向三两走出太学的诸人,却始终没能看见那个人。向太傅呈礼辞别后,沈蕴纤在院中转了转,摸着高大的银杏树发了会儿呆。

    正要离开,听见空荡的屋子里传来几人的喧嚷:“忘恩负义的贱种,今日不打得你如同乌龟王八,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忠义孝悌。”

    芙楹低声道:“殿下不可多管闲事。”沈蕴纤却奔过去,扒着窗户往里看,几个人正围着一个人打,疾风骤雨般的拳头带着致死的恨意,落在中间那个人身上。沈蕴纤定睛一看,挨打的却正是当年受排挤冷落之时,太学里唯一和她能抱团取暖的好兄弟,徐缙。

    众人散开稍息,徐缙半晌才从地上挣扎抬起头,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冷笑道:“若打不死我,来日我可必血债血偿。”

    打人者为首的,乃是徐家大公子,嗤笑道:“哪里还需来日,今日我们哥几个真就把你打死在这里,父亲也只会当我们是为徐府除害。再上!”

    “住手!”沈蕴纤喝道,疾步进了室内。徐大公子一见,便调笑道:“这不是二殿下,如今不在府里享齐人之福,怎么跑到太学来多管闲事了?”

    沈蕴纤反唇相讥:“原来是徐大公子,没成想徐尚书掌管礼部,却养出你们几个不知礼数的。”

    徐公子脸色变了几变:“殿下如今身居宫外,想来并不清楚朝中之事。徐缙不忠不孝,处置他乃是天经地义。便是如今我放过他,将来太子殿下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别含深意,沈蕴纤却道:“哦?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事还与太子殿下有关,不过你既搬出太子殿下,我怎好拂我哥哥的面子。只不过,”她走几步上前去,捏着徐缙的脸打量了一下,见他被打的真是惨,自己简直不管不行:“我一向中意徐缙很久,这次来就是想带他回我府上,我哥哥要是对自己妹妹看上的男人有什么不满,让他自己来找我。”

    徐大公子等人见玉昌公主出口放荡,皆是有些愕然。徐缙气息微弱,仍挣扎说:“谁是你男人,别血口喷人。”

    “你闭嘴吧。”沈蕴纤横他一眼,吩咐芙楹:“带人。”芙楹便从门外唤了两个家丁过来,将人小心抬到了马车上。

    徐大公子脸色阴晴不定,只拱手道:“这小子好福气,能在这种情况下让殿下看上,可我们徐家是定不会再认此人的。他是头会咬人的白眼狼,殿下以后要小心了。”

    此事之后,果然太子遣人来玉昌公主府上探望。沈蕴纤自是将戏做足了全套,抱着徐缙又是喂药又是擦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卫忠抱臂站在一旁看着。

    那东宫詹事小心觑卫忠一眼,陪笑道:“殿下果真一片真心。我们殿下的意思是,二殿下若真是喜欢他,我们殿下亦必不再追究他过去冒犯,反要奏请圣上,正式将此人在宗人府过了明路,一应待遇俱备,也好不委屈了殿下。”

    沈蕴纤一脸小女儿羞涩,绞着手帕娇笑道:“我就知道太子哥哥一向疼我。”

    东宫的人前脚走,沈蕴纤立刻丢开徐缙:“恶心死了,要不侯爷你来照看他?”

    卫忠抬脚就出了屋子:“兵部还有事,臣先走一步。”

    徐缙被欺负、逐出太学,是因为他在本次由太子主持的打老虎活动中,天真地举报了自己的父亲。却没想到徐尚书胆大包天,贪污的使节往来、朝岁纳贡的钱,基本都孝敬了太子。皇上不轻不重地下了道旨,只罚了徐尚书处事不力的俸禄,处理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礼部官员,命开库补上给各国的赏赐。

    徐缙原本只是徐尚书私生子,因比徐家的一众嫡子更有才干,才被徐尚书力排众议地接回徐家,又送入太学。如今给了徐尚书心头窝上了一大脚,徐尚书恼火至极,公开宣称徐缙忤逆不孝,不再有这个儿子。

    于是徐缙便也只能躲在玉昌公主府养伤,待伤好之后,他在自己屋里发奋读书,立志要明年科举干掉徐家那些小崽子们。

    此事风波刚罢,就到了皇后的千秋节。按例要在宫里设宴,宗室世家、重臣勋贵并各家的公子小姐都要赴宴贺喜。

    沈蕴纤天蒙蒙亮就起床,恹恹地任芙楹打扮,等一切都收拾好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刚好到赴宴的时辰。芙楹一边逗着沈蕴纤说笑,一边扶她出了府门。

    卫忠已侯在车旁,今日也是一身新作的礼袍。数日不见他,沈蕴纤顿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上了车。卫忠跨进来后,十分谨慎地坐在了她对面,微微斜着身子,留出了一寸多远的距离。

    车轮轧在青石板上,碌碌声清晰可闻。沈蕴纤轻咳一声,向他搭话:“侯爷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卫忠打量她几眼,双手握拳放在膝上,答道:“回殿下,不过每日到兵部点卯,回府习武,并无别的事。”

    正说话间,马车路过左相府门口,沈蕴纤撩开车帘往外看,许久不见,相府还是一如既往的雅致,只是大门紧闭着。

    宫门外车驾成行,但玉昌公主的车马则可以越过长队,行至朝仪门方停。沈蕴纤扶着芙楹的手下了车,左右看着,见一簇簇人被引入,见了她都低头行礼。她们一路行至皇后所在的长乐宫后殿,入了座,见席间也只三三两两。

    沈蕴纤环视一圈,目光落空,只得向身旁的卫忠又搭话:“这案上的梨花醉是极好的,你待会儿多尝尝。”

    卫忠颔首,沈蕴纤却从余光里看见了门口有熟悉的身影。她立刻正襟危坐,悄悄抬眼看去,果然是管鸿疏和几个太学的学生进来了。沈蕴纤心口一窒,收回目光,而管鸿疏正同人谈论着,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随后,皇后,太子,大公主沈瑗,并一众夫人小姐都到场,逶迤的衣裙相接连,将她的目光也打断。

    皇帝慢悠悠驾到,抬手示意开宴。酒过三巡,卫忠又立刻斟上一小杯梨花醉,放到沈蕴纤手边。皇帝看见,便笑道:“卫卿,玉昌贪杯,你莫要惯着她。”

    卫忠忙拱手称“不敢”,皇后亦转过头来,道:“看公主和卫侯爷鹣鲽情深,本宫甚是欣慰,毕节,将本宫的酒赏给二公主。”

    沈蕴纤硬着头皮谢恩接过,梨花醉在透碧的雕凤玉壶中闪着异常荡漾的光。

    太子盯着这酒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皇后亦笑吟吟看着她。宫人奉上新的空酒杯,沈蕴纤向杯中缓缓倒酒。

    管鸿疏忽然站起来道:“皇后娘娘千秋芳辰,微臣等斗胆作赋以贺,请娘娘赏听。”

    他看向几个太学生,那几人眼神茫然,却也犹豫着站了起来,一并道:“请娘娘赏听。”

    皇后换手支颐,饶有兴味道:“你们既有心,那便诵来。管相家的大公子才名在外,本宫听闻已久,若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惊才绝艳,本宫必有重赏。”

    管鸿疏泰然一笑,走到殿中,袍袖一挥,开口徐徐而吟。若不是沈蕴纤晓得他打磕绊时会故意放慢语速,真要觉得他早就作好了此赋,只为今日讨皇后欢心。

    皇后听着,眼里兴味愈浓,更是与太子对视一眼。沈蕴纤趁此机会将酒杯握入袖中,悄悄倒掉。卫忠见此,便将自己的酒杯不动声色地推了过来,另一边则暗自与她袖中交握,换过她的杯子。

    管鸿疏吟毕,珠辞玉藻犹响殿中,几个太学生立刻叫好。皇后听得有几分飘飘然,益发笑的得意,喊人封赏。那封赏单子意外重得过分,其中更是有珊瑚相思豆手串、赤金双色锦缎这样别有深意之物,一时引起殿中不少窃窃私语,目光也多看向大公主处。

    管鸿疏从容谢恩,接赏退下了。

    沈蕴纤便趁机凑趣:“母后风华卓绝,便是如此好赋也难绘其一。”在众目睽睽下,端起案上的酒道:“儿臣敬母后,恭祝母后千秋万岁,芳辰永继。”说完便仰头而饮,安然坐下。

    她看向管鸿疏,他也正静静看着她。

    这等插曲很快轻轻揭过,后面便是照例的歌舞和礼物呈送,皇帝亦照例借故离开。沈蕴纤便借机离席,在殿外吹了一小会儿风,又回到殿中。

    殿里的人各自都从席间出来,在鱼贯排队。沈蕴纤踮着脚从管鸿疏背后紧张地走过,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刚行两步,果然听见他轻声喊:“殿下。”

    沈蕴纤笑着回过头,本来已经预想要说“你近来可还好”,但开了口却变成:“你今日也来了?”

    管鸿疏看着她,目光怔然,沈蕴纤心里一痛。有几个人正暗暗注意这儿,是从前在太学的同窗。她低头同管鸿疏行了一礼,又回到席中。

    人群缓缓向前,她的目光亦随人群缓缓而动,卫忠忽然附在她耳边轻声问:“殿下在看谁?”

    沈蕴纤哆嗦了一下回头,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卫忠,像在奇怪这个完全陌生的人为什么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紧抓着酒杯,指节泛白,恍惚中送到唇边,才想起这酒喝不得。

    太子拎着酒壶,从对面走过来,面上显然不怀好意。沈蕴纤回过神,娇娇冲卫忠一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许多人听得见:“侯爷,我的头好晕。”说罢,便面色酡红,软软地倒在了卫忠膝上。

    卫忠的带着凉意粗糙大掌抚上了她发烫的脸,借着几分醉意朦胧,她听见卫忠向皇后、太子告罪,接着便将她打横抱起,她清晰地感到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大殿。

    卫忠每走一步,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就揪得越紧。

    卫忠将她抱上马车,她迅速坐了起来,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轻声道:“谢侯爷相助。”他递过帕子来,她没有接。

    这真是个极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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