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已是深夜,夏公公竟又带着东西亲自造访,说陛下听闻公主在宫宴上醉了酒,叫他过来探望。言语之中,暗示沈蕴纤许久没有进宫请安了。

    沈蕴纤本就无甚醉意,听闻此意更是警醒:这几个月她确然因为赌气而故意不去宫里,可她的父亲是皇帝!

    沈蕴纤便立刻回道:“请公公转告父皇,儿臣思念父皇,想明日去向父皇请安,还请父皇见见儿臣吧。”

    去宫里见皇帝,自然要带上他指过来的“面首”鸿公子。但是沈蕴纤一向看见这个人有点反胃,她让鸿公子找个帷帽把脸蒙上,不到宫里不许取下来。

    鸿公子以为这是当面首的新风尚,非常顺从地照做了。

    不过稍侯,沈蕴纤便被引入了御书房。鸿公子紧张地抚着自己平得不能再平的衣摆,躬身随其后。

    二人叩拜完,沈蕴纤看见一个宫嫔装扮的陌生少女,年纪与她相仿,从桌岸边起身,安分地行了一礼,静悄悄地退立到屏风后面。

    皇帝收了一笔,朗声道:“纤儿,过来,看看朕这幅字作得如何。”

    沈蕴纤指甲掐进手心,趋步上前,认真看了下,抬出一个笑:“父皇作词高深,儿臣总是看不懂。只是父皇的字真好看,儿臣想讨一副回去,挂在书房好日日观摩。”

    皇帝瞟她一眼:“朕还不知道你,一年到头能进几次书房?昨天镇国公进了些料子,待会儿叫夏公公带你去挑一些,拿回去作衣裳罢。”

    沈蕴纤嘻嘻笑道:“字和衣裳儿臣都要,儿臣现在长进了,也想学好呢。”

    “好,都依你。”皇帝因在风花雪月上颇有造诣,最喜人同他讨一字半词。夏公公揭过上头的那张纸,交小太监去装裱,又另铺一张纸,沈蕴纤殷勤地磨墨。皇帝因抬头看见鸿公子立在阶下,便道:“你在宫外过得怎么样?”

    沈蕴纤立刻撅嘴道:“不开心。”

    “嗯?”

    沈蕴纤赌气似的:“以前在宫里日日都能见到父皇,现在父皇怕不是把儿臣忘了,这都三个月啦,父皇怎么总是不宣儿臣进宫。”

    “臭丫头,自己玩的忘乎所以,倒来说朕的不是。”皇帝拿笔杆子敲她的头,目光却落到她头上,眯起眼睛:“你这戴的是什么花?”

    “是梅花,不过想着冬日就要到了,戴朵梅花凑个趣罢了。”

    “唔,朕记得你母妃当年喜欢戴梨花,翡翠做的叶子,珍珠剖开作花瓣,很有意境的。”

    “母妃巧思,儿臣哪比得了。”沈蕴纤暗自松了口气,晓得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七八分,方能专心托腮凝神看着皇帝写字。

    皇帝略作沉思,挥毫写下“朝暮行止,长见长思”八个字,剧烈咳了半天,胸口发出呼呼哧哧的声音。接过帕子抹了嘴,方打趣她:“可看得懂?”

    沈蕴纤担忧地看着他,可皇帝笑吟吟的,她只好诚实地摇摇头,小心揭过这张纸捧在怀里:“儿臣拿回去参悟一下,说不定就懂了。”

    皇帝瞧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昨日还是个小丫头,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又吩咐说:“既然进了宫,去给皇后也请个安。你如今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性,为个小事就闹的阖宫不宁。”

    “知道啦。”沈蕴纤走过去,搂着鸿公子的胳膊,歪头倚着他:“儿臣如今快活的很,心里头满足,也自然不会再任性了。”

    皇帝笑骂:“说的什么浑话。”挥手叫他们下去了。

    出了御书房,沈蕴纤刚冷下神色,那先前在御书房侍候的年轻宫嫔出来喊到:“玉昌公主,请留步。”她将一枚匣子放到沈蕴纤手中,垂眉道:“这是陛下吩咐给公主的。”

    沈蕴纤打开看时,却是一枝旧宫花,翡翠的叶子珍珠的花瓣。

    她望一望御书房,小宫嫔又道:“陛下又说,请公主好好过日子,无事不必常惦记宫里。”

    沈蕴纤收回目光,打量这小宫嫔,眉间似有化不开的愁绪,便道:“多谢贵人传信。不知道下次进宫,可以去哪里拜会贵人?”

    “实不敢当,奴婢住甘泉宫西殿,姓姚。”

    姚美人行礼告辞,沈蕴纤既得了口谕,就必须得去一趟长乐宫。

    离长乐宫还有百丈远,望着那朱红刺眼的房顶,沈蕴纤就开始觉得心口发闷,头晕气短,恨不得立刻重病缠身。

    芙楹小声在她耳边说:“殿下撑住,左不过一刻钟就好。”

    小太监年轻力壮,车撵抬的飞快,她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到了长乐宫门口。

    同平常不一样,这次没有什么“公主怎么自己进来了,须得等娘娘示下”“等在这里是看公主的孝心”之类的磋磨。沈蕴纤顺当跟着宫女进去,却正正看见,是管鸿疏和他一母同胞的亲妹,闺名唤作羽光的,在这里作客。

    皇后的神色称得上有几分和蔼,管鸿疏却好像如坐针毡。大公主沈瑗在他们对面规矩坐着,面容冷漠,好像这里的一切与她无关。

    沈蕴纤一进来,管鸿疏和管羽光便立刻起身见礼。

    沈蕴纤不敢看他们,只伏地拜皇后:“儿臣给母后请安。既然母后有贵客在此,儿臣就不便打扰了。”

    皇后“嗯”了一声,然后说出了沈蕴纤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几个字:“平身,赐座。”

    沈蕴纤只好在沈瑗下手坐下,只听皇后又同管鸿疏“亲切”话家长:“……当年你父亲结识陛下,正是本宫从中举荐。后来管相果然中了状元,还娶了名噪京师的女先生,传为一时佳话。如今又养出你们这样一双俊俏儿女,真是好福气。”

    管鸿疏欠身道:“娘娘抬举,方有微臣一家今日。太子殿下与玉昭公主殿下龙章凤姿,微臣等怎敢争辉。”

    皇后叹道:“珩儿很好,只是太孤单了些。陛下给他的担子重,他又立志好强,更是自顾不暇。本宫瞧着心疼,总想给他寻些帮手,又怕人心叵测,招来奸猾之人,反倒为他坏了事。说起来,你明年的春闱准备得如何了?”

    管鸿疏似有些恍神,皇后点了他,他身子方一直,道:“虽已自觉妥当,但家父仍督促日日温书,哪儿也去不得。”

    沈瑗忽然问他:“这次春闱是谁出题?”

    管鸿疏面上犹豫:“微臣应届备考,此事并未敢打听。”

    皇后很不赞同看了沈瑗一眼:“你又不是女先生,关心春闱作什么?还不如学学玉昌,知道去讨你父皇的巧。”

    沈蕴纤如芒刺在背,皇后话锋果然又转向她:“本宫听闻你进宫还带了旁人,怎么不见进来?”

    沈蕴纤陪笑道:“贱民外男,上不得台面,恐污了母后的眼。”

    皇后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似是自言自语:“自甘堕落,果然子肖其母。”

    可这四个字掷地有声,冰冷轻蔑,管鸿疏有些愕然地望着皇后,管羽光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沈蕴纤涨红了脸,摸到袖中装珠花的匣子,匣子的棱角硌疼了她的手,方才平静下来,只冷冰冰道:“母后教训的是。”

    管鸿疏揽过袖子起身笑道:“听闻御花园的梅花开的最好,微臣斗胆请娘娘赏一枝回去供养,也好在温书之余有个念想。”

    沈瑗忽然反对:“梅花冬天能开已是不易,何苦折它。”

    “瑗儿,”皇后轻斥:“一枝花有又何妨?你带管公子和二小姐去御花园,你们年轻人有话聊,午饭就设在昭阳殿,不必再回来了。”又瞥沈蕴纤:“你也下去吧。”

    几人沉默告退,出了长乐宫,沈瑗昂着脖子走在前面,要带管鸿疏和管羽光往东去御花园,沈蕴纤则要往西。

    管鸿疏回首看了她一眼,可却也没有了下文。

    沈蕴纤出宫之时路过太学,今日并非授课之日,十分安静。太学里有一棵巨大的百年老银杏树,金黄的树冠伸出墙头。

    当年陛下特在太学中又设私学,供宗室子弟学习,令太学生陪学。十年前,沈蕴纤就是在这里认识了管鸿疏。

    那日是沈蕴纤的生辰,她的母亲薛贵妃刚刚因难产过世。幼年的沈蕴纤躲在银杏树的树干中,缩成一团发呆。碰巧管鸿疏到太学取书本,耐心地哄了她许久,才知缘由,于是便将自己的玉佩解下送给她。

    他说,生比死更大,生辰是一定须得庆贺的,以后他每年都会送她贺礼,和她一起庆贺。

    她又想起,当年在太学里,有一次夫子临时起意,要他们在卷子上隐去姓名,再打乱了各抽一份卷子评判。那时候她冲管鸿疏挤眉弄眼,指指卷子上的记号,管鸿疏也冲她微微会心一笑。可那天她明明凭字迹就要抽到管鸿疏的卷子,沈瑗却意外抢先伸手,将那张卷子牢牢握在手里。她不甘心松开卷子的时候,心里也泛起一点不愉快的预感。

    许多时候沈蕴纤都觉得自己能够看开万事,确保无忧无虑地活着。唯有一点非常难以释怀,那就是无论皇后如何刻薄冷酷,沈瑗永远总有个一心护她的好母亲。

    管鸿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自当有很好很好的前途。来年春闱他是必中的,若是将来又成了太子妹夫,新君重臣,那自然又是一番天地。

    出宫这些日子,沈蕴纤总想给管府递帖子拜会,谅管夫人必不好直接拂她的面子。

    可她忍住了。

    这么多年,她不该恩将仇报地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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