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纤出了循矩门,鸿公子同一个小太监攀谈正兴,看见她忙迎过来,走到一半,方想起来要带上帷帽。沈蕴纤下辇,扶着他的胳膊登上车,却问道:“你熟知京中门路,可有哪个消遣的好去处?天色还早,我们出去逛逛再回府也不迟。”

    鸿公子刚要开口,被芙楹无情打断:“要是殿下能去的地方。”鸿公子思索良久:“小人以前说书的茶楼,地方安全,打发时间尚可。”

    这茶楼并不大,并且快到京郊,夏公公为找鸿公子,大约真是翻遍了京城。

    底下说书的讲得无趣,鸿公子简直是坐立难安。沈蕴纤问他:“你从前比这人讲的如何?”

    鸿公子的声音立刻从帷帽下传出来:“小人不敢称名冠京师,也比他好多了。怪不得我离开之后听说这里生意不行,他讲的是什么东西。”

    沈蕴纤道:“那你去讲点有意思的。”

    鸿公子忖度了一下,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台下就换了人,只因戴着帷帽,茶客们便有些稀奇,都屏息以待。

    鸿公子声音清亮,抑扬顿挫间颇带感情,讲的是弹丸国,金帐城,有一王子爱妃早逝,膝下只养着个独生女儿,真真如掌上明珠,瞳中之仁一般。

    因国家遭遇外敌,王子带人出征得胜,便在万众爱戴下作了国王。起先这国王爱民如子,只因被人吹捧日久,也变得浮躁起来,又一日出征前夸下海口:“倘若此战得胜,我必杀掉归来遇见的第一个人,以祭谢苍天厚恩。”

    国王果真得胜归来,可遇见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心爱戴父亲,欢欣鼓舞前来迎接的小公主。国王如遭雷击,心恸如裂,众人都劝不必真如此行。而小公主听闻父王已立下誓言,为全大义,竟从容自戮。

    故事精短,很快讲完,全场寂静。

    鸿公子抬头望着楼上,虽隔着帷帽,沈蕴纤觉得他定定地看着自己。

    有人俯在栏杆上问道:“茶博士,这是你自己杜撰的吧?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鸿公子扬声:“确有其事,千真万确。”

    又有人说:“是这国王活该,难道不是他女儿,他便可以随意杀了吗?”

    这样小儿女情怀的事,众人唏嘘一会儿,便也罢了,底下照样接着讲周武王大战殷商妖魔。

    鸿公子缓缓登楼而来,沈蕴纤在桌上转磕着一枚瓜子,出神道:“那王子和王妃只得一女,必是极爱她。我若是知道此中是何般滋味,也甘愿为全此情,以死报之。”

    “可惜,我父皇的爱分给了太多人,每个人得到的就极少了。”沈蕴纤取出袖中匣子,将珠花拿出:“我母妃临终的时候,他又在谁的宫里呢?”

    芙楹红了眼圈:“殿下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多少人都羡慕殿下的福分?都是这该死的引殿下伤感。”

    鸿公子亦跪下:“小人冒昧。”

    “宠爱?”沈蕴纤冷冷一笑,将珠花收起,头一次主动向鸿公子伸出手:“你讲的很好,我很喜欢听。若平日里得了什么好故事,要来讲给我。”

    鸿公子得了令,喜不自胜,自此挖空心思给沈蕴纤讲故事,他本就是说书人出身,自然在引人入胜上下足了功夫。

    沈蕴纤听着听着,便恍惚回到从前在太学的时候,管鸿疏奉太傅之命,给她补习资治通鉴。

    明亮的窗边飘落银杏叶,清冽的风萦绕在鼻尖,管鸿疏讲到关键处,拿毛笔杆轻戳她的脸颊,轻轻一笑:“殿下,你又走神了。”

    沈蕴纤回过神来,只看见鸿公子探究的眼神。

    认真看来,他眉眼是有七分像他,可他讲的是鬼怪野史,喜的是三教九流,穿的是勾勒身形的丝绸轻衫,不断地在她眼前晃着,提醒着另外一个更好的人的存在。

    沈蕴纤摆摆手:“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鸿公子刚得宠没几日,又失了宠,不免有些颓丧。他换回素布衫子,在公主府偏僻的一角,一边打理那块地,一边琢磨心事,种地能让他心中平静。

    正沉浸于思考之中,一向没动静的后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徐缙灰头土脸地跌了进来,身上衣衫褴褛,脸上青肿交加,看上去被人狠狠打了一顿。鸿公子惊讶地看着他。

    徐缙“嘘”了一声,压低嗓子:“不要惊动人,扶我回去。嘶,你手怎么这么重……”

    俩人躲躲藏藏回到东侧院,鸿公子翻遍徐缙的柜屉也没找到伤药,抱怨道:“你可真是麻烦。”拿起徐缙桌上的镇纸,给了自己两下,呲牙咧嘴地捧着青紫的胳膊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卫忠怒气冲冲地抓着鸿公子进来,指着徐缙的鼻子骂:“什么磕伤用的了三罐金疮药,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你们真是胡闹!”

    徐缙瞪鸿公子一眼,鸿公子狠狠地瞪了回去。

    徐缙正趴着,不防卫忠一巴掌按在他的伤口上,疼得他“啊”的一声嚎出来。卫忠松开手,徐缙却感到伤处凉凉的,像是已经抹上了药膏。

    “是徐家吗?”

    “……东宫。”

    “……不管你做了什么,要是牵连整个府上,我会把你丢出去。”

    徐缙按着肩膀道:“不用你说。”

    “东宫”两个字太大,唬得鸿公子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这日天气稍暖,沈蕴纤在花架下看书,不觉便倚着秋千睡着了。

    卫忠从府外回来,见此场景,取来大氅轻轻给她盖上,又小心抽走她手里的书。风将书吹动几页,里面夹着一些旧银杏叶子。

    鸿公子远远看见这一幕,若有所思。晚上他找到卫忠开门见山:“我若承诺,此生不对殿下生半分不轨之心,侯爷可肯赏我一口正经饭吃?”

    卫忠看着他:“你是个聪明人。”

    这便是应了。

    每个月十五,按照规矩驸马要留宿在公主房内。

    沈蕴纤裹紧被子,静悄悄地贴在角落。卫忠抱臂躺在床的外沿,目光炯炯地望着天花板,更打三分的时候,他悄悄下床倒了一杯水,正要放在二人之间、沈蕴纤的枕头旁。却忽然听见她哑声说:“侯爷,你也一直没睡着吗?”

    卫忠干脆起身点了灯,将茶盏递给她:“殿下三更总要喝水,我习惯这时候醒了。”

    沈蕴纤无言,接过茶盏,卫忠方小心开口:“不然,我以后便睡在地板上,虽然看似不合适,但其实殿下房中烧有地暖,我又醒得早,便无碍的,这样殿下与我都能自在些。”

    沈蕴纤点点头,他便利落地卷了被子到地上去,犹笑道:“从前在幽州,行军打仗,条件比这要艰苦得多,殿下不必忧心。”

    沈蕴纤倒不是在想这个,她叹了口气,问道:“你认识一位姓陶的姑娘吗?”

    “殿下是说……忆心?”

    “对,她说过名字,我忘了。她今天到府上来了。”

    卫忠大惊:“她对殿下说什么了?”

    沈蕴纤却忽然笑了:“你这样,我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她说你很好,让我待你好些。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我们不合,怕你受了委屈。”

    卫忠说:“我从未觉得不好。”

    沈蕴纤看看身边的床,又看看卫忠坐在的地板,无语地看着他。见他仍然不为所动,遂换了副面孔,柔声道:“我并非不通情达理,只是如今我们才成婚不过几个月,若闹出什么响动来,未免太引入注目。我思来想去,虽恨不得立刻放你们自由,却也只能委屈你们几年,届时我们找个合适的理由和离,你们再如何就没人管了。只要现在你们先别闹出事,我自能想出法子保你们。 ”

    卫忠越听眉头皱的越深,对上沈蕴纤灼灼的目光,开口道:

    “我听不懂。”

    沈蕴纤一怔,又从头解释:“陶小姐说你们本是两情相悦,因圣上赐婚,有苦难言,这种事我不会不管……”

    卫忠打断她:“殿下从来没当过我是你的夫君吗?”

    空气中滋滋响着蜡烛燃烧的声音,这该从何说起呢。说深秋的阳光,檐下的风铃,温润如玉却身不由己的少年,说一个他人根本看不见的世界。

    沈蕴纤垂下长长的睫毛,净瓷般的脸蛋上愈发苍白。良久她开口说:“侯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只兔子,在很小的时候,它的母亲被猎人杀死,自己被捉去关在笼子里。有一个少年路过,和猎人说要把小兔子救下来,猎人说,如果少年能给他二两银子,就将兔子给他留着。少年没有那么多钱,就日日来看望小兔子,告诉它自己在集市上摆摊卖字,很快就能救它出去。可等到少年攒够银子,兴冲冲跑来的时候,笼子是空的。就在这天一早,有个毛皮贩子向猎人购买了许多东西,猎人心里高兴,就干脆把小兔子也添给了他。”

    卫忠琢磨良久,因文化实在有限,就说:“猎人不讲信义,这等劣贼,在我们幽州是要杀头的。”

    沈蕴纤唬了一跳:“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卫忠茫然:“我说什么了?”沈蕴纤便一气之下躺下:“我困了。”

    但卫忠细细回味了一会儿,便明白过来。冷声道:

    “殿下心怀宽悯,是吾等之幸。谢殿下愿成全我和……忆心。”

    此后数日不见卫忠,沈蕴纤忖度,他大约是去安顿陶忆心去了,因为陶忆心此后也不再在公主府附近转悠。

    等再见到卫忠时,他照样温和亲切,似比以前又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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