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税场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寺庙,庙中有一荒塔。邓怀英爬上塔顶,正好可以看见税场大门,苏木正在那里指挥着取粮队伍。

    一眼望去,邓怀英只觉对方身材瘦小,平平无奇,仍在人堆儿里也不甚出众。

    他封锁江面,提前收取秋税,除了断绝洛都附近的筹粮机会,更是为了引发民怨。届时,一旦朝廷增税,他再煽动百姓引发暴乱。

    没想竟被此人破了局,还抢先使用了他的下一步计划。

    也罢,若是所谋太过顺利,反倒无趣。

    流觞见邓怀英一直不说话,急忙宽慰,“听说那人是北境流民出身,这次不过是他走运,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公子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邓怀英其实并未生气,相反,他还隐隐有些雀跃。能让家中老头吃瘪,光这一条,就够让他另眼相待。

    可惜了......

    “回吧。”他默默记住苏木这个名字,转身下楼。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洛都出发北上。

    苏木本以为,要让邓怀英随使团同行,要很是花费一番功夫。没想到,邓怀英竟一口应下,她那些计谋把戏通通没派上用场。

    不到一日,苏木便被马车颠簸得没了生气。一连几日,她都只能在马车中躺平度日,与邓怀英也就每日出发时能打个照面。

    邓怀英分明看着也就是十七八的模样,却行事老成,不到几日,随行众人上上下下,无人不说他的好。

    如此舟车劳顿,他还能日日保持衣衫整洁,几乎每日早上出发时什么样,晚上再见时还是什么样,被一群糙汉们映衬得越发温文尔雅。

    有几次擦肩而过时,苏木隐约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些许清香,不是那种常见的熏香,更像是墨香混杂着晨露的清新。

    还真是个精致公子,苏木暗自腹诽:不愧是无数京中少女的梦中情人。

    半月后,苏木渐渐适应了马车的颠簸,田斐也带着一行人追上队伍,日子才热闹起来。

    刚一碰面,田斐就迫不及待地聊起这些日子的见闻,“师傅,你是怎么想出这么精妙的主意的!先向百姓借粮,再用吴郡运来的粮食还粮,我都不敢想象,司农寺那群人,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哈哈哈!”

    一扭头发现邓怀英也在队伍中,田斐满嘴的笑意僵在脸上。田斐这人心思单纯,洛都西街上卖身葬父的生意,几乎全靠他一人支撑,可偏偏遇上邓怀英时,他却异常警惕。

    白日前行时,他一直骑马护在苏木马车左右,晚上夜宿时,他也坚决要选在苏木隔壁的房间,号称不给邓怀英使坏的机会,“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师傅小心着了他的道。”

    不知是不是背后议人长短的缘故,翌日出发没多久,苏木的马车毫无预兆地断了车辙。

    她不会骑马,当即决定趁此机会去试探邓怀英一二。

    苏木走向邓怀英的马车,说明来意后,迎来了一阵长长的沉默。就在她准备厚着脸皮再次开口时,马车内传来一声“上来吧。”

    声音清冽,如雪山下刚刚融化的潺潺流水。

    苏木理了理衣衫,缓缓爬进马车,只见邓怀英正襟危坐,正捧着一本书细读。书册挡住了他的面容,苏木道了声“打搅”后,贴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尽量不发出声响。

    车厢内布置得非常简单,仅邓怀英身旁有一小书案,案上一壶茶水,几本书籍。座位上更是简简单单一张木登,苏木刚坐了没一会儿,便觉得腰酸背痛,忍不住想要扭腰活动活动。

    “车内简陋,还请苏院丞包涵。”邓怀英当即吩咐流觞,把苏木的随车之物移到他车上来,并大方表示,“还要赶一日的路,苏院丞不必与我客气。”

    明明是窥探之举,竟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流觞应声而动,苏木来不及阻拦,只得笑着咬牙道谢。

    须臾,伴着哒哒的马蹄声,田斐欢快的话语从车窗外传来,“师傅,您要的东西来了。我就在车旁侯着,您有事唤我一声即可,自家人总比旁人用的放心。”

    苏木老怀安慰,故意对着邓怀英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没办法,徒弟太贴心了。”

    打开车门后,她却两眼发愣,田斐手中东西堆得有半人高,怕不是将她的家当全搬过来了。

    既然邓怀英既有言在先,她也不再客气,将棉被铺满了半个马车,满意地躺平歇息。她歪躺在厚厚的棉被上,一边吃着零嘴儿,一边抱着一本游记看得晶晶有味。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她伸出零食盘,“来点儿?”

    邓怀英道了声“不必”,垂下眼眸。

    苏木侧身仰靠在车壁上,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邓怀英浓密修长的眼睫,像是一把打开的折扇。他的瞳色很深,几乎接近墨色,在眼睫的阴影下,越发显得幽深。

    行至中午,车队寻了处溪边暂做休整,苏木抓紧时间下车活动活动筋骨。田斐连忙像母鸡护崽似的,护在她周围,问长问短,“师傅,那小子没欺负你吧?”

    另一旁,流觞打开车门,看见车内铺满的棉被,和四处散落的瓜果,目瞪口呆。他扶着邓怀英跨出车门,小声耳语,“公子,我检查过,苏院丞的马车确实坏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就被田家小子拦住,没能看清里面情形。”

    末了,他还是忍不住抱怨,“公子,那苏院丞简直太过无礼,瞧瞧都把公子的马车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无妨。”邓怀英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低声对流觞吩咐道:“让我们的人按计划行事。”

    他环视一圈,苏木此时正在溪边净脸,田斐围在身侧忙前忙后,那名吴郡的商人也跟着在一旁献殷勤。

    邓怀英不由得生出些许期待:苏木,接下来这一局,你要如何破解?

    再度出发时,苏木刚一靠近,邓怀英便眉头紧皱,随后更是捂住口鼻,指着她道:“别过来!”

    苏木不明所以,抬起袖子,左右闻了几下,没有什么异味儿啊。

    上午还好好的,这是闹什么幺蛾子!她正欲朝前迈两步,邓怀英竟直接扭过头去,呕吐不止。

    对上一众将士们难以置信的目光,苏木忍不住自我怀疑,抬起臂膀凑到田斐鼻下,“你闻闻,我有这么臭吗?”

    田斐深吸了两口气,摇摇头,“闻不出来。”

    “师傅,他这人挑剔惯了,不必与他一般见识。”田斐继续补刀,随即热情的发出邀请,“要不,师傅你跟我共骑,我保证不摔着你。”

    苏木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马驹,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忍不住一阵冷颤。

    幸而这时,修车的小分队,赶上了队伍,这才解决了难题。

    车队于当晚行至晋阳附近,驿站里很是安静,一问才得知,原来明日中秋,不少差吏都告假回家了。

    随行护送车队的将士们,不免有些情绪低迷,苏木大手一挥,拿出整整一个月的俸禄,让驿丞多备些好菜,犒劳犒劳大伙儿。

    饭菜上桌不久,孟云飞便代手下将士前来道谢。朔州边防换将,他主动申请前去驻守,正好顺路带兵护送苏木一行队伍。

    饭桌上热火朝天,却不见邓怀英的踪影。据说他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去了。

    苏木忍不住疑惑,这人生得人高马大,怎么看起来比她还虚弱?

    次日一早,邓怀英的马车不知何故也出了问题,鉴于昨日情形,苏木也不敢邀他共乘一车,众人只好在驿站稍侯。

    恰逢此时,太原郡守不知从哪儿得到风声前来拜访,极力邀请邓怀英入城参与中秋诗会。

    事已至此,苏木大方决定在此停留一天,将士们也可以分批进城看看热闹。她本想留在驿站躲躲清净,可田斐是个闲不住的,一听城内有灯会,非要拉着她一块儿。

    城内张灯结彩,处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苏木却提不起来兴趣,莫名产生一股“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慨。

    “抓贼啊!别跑!”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被人追逐,在汹涌的人潮中灵活躲避,制造了不少骚乱,最终在离苏木几步远的地方被擒住了。

    节日盛会里,少不了发生这样的乱子,苏木无意间回头一瞥,瞳孔微缩,急忙追上前去。

    “住手!”她一把拦住挥向男孩儿的拳头。

    出拳的壮硕男子原本气势汹汹,可发现用尽力气也无法摆脱钳制后,顿时脸色大变。苏木这才松手赔礼道歉,男人急忙抽回右手,小臂上已是一大片淤青,却不敢发作,最后呸了声晦气扬长而去。

    苏木抓起男孩儿手腕儿上的五彩编绳,很是激动,虽然孩子小脸上全是黑灰,但她还是认出了那双小狼崽般的眸子。

    “小石头,你怎么在这儿,你娘呢?”

    谁料,男孩儿听见这话,却扭头就跑。苏木奋起直追,奈何这小子实在太能跑,最后还是田斐追上去将人抗在肩上带了回来。

    发生这一插曲,苏木无心留恋灯会,三人当即返回驿站。除了在后院守卫的将士,不少人都入城还未归,驿站大厅内此时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苏木径直将人带回房间,又要了些饭菜和热水。

    刚穿越来那会儿,她跟着难民大部队,饥一顿饿一顿的,连口饭都吃不上,多亏小石头母亲好心给的一块儿饼,才得以支撑下去。后来,她们母子二人去并州投亲,苏木继续南下洛都,三人就此分别。

    如今这情形,苏木也能大致猜到,估计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小石头沉默地扒着饭,他不说,苏木也就不问。

    担心这小子再跑,苏木还特意让田斐帮忙,在这小子洗澡时帮忙看着。没想到,泡个澡的功夫,小石头竟态度大变,抱着苏木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为了不惹人怀疑,当晚苏木只好让小石头留宿。她把床留给小石头,另要了一床棉被,铺在矮塌上将就一宿。

    夜深人静,苏木在矮塌上翻了个身,床上的小石头骤然睁开双眼,紧紧盯着苏木的背影,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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