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是一个牛皮穿线小本,从柴有味处传到阳关道处,从阳关道处传到吴春雨处,最后才到刘贵枝手里。

    或者准确一点说,并不是到刘贵枝“手”里,因为她的两只手现在都被反绑在树上,根本拿不了东西。她只有抻直了脖子,勉强将就阳关道的姿势,能看多少看多少。

    “哎……”趁着这个机会,刘贵枝努力用眼神勾住阳关道,“小阳仵作,他是不是虐待你来着?”

    阳关道回避眼神,依旧是话都说不利索,“不……不知道。”

    “啧!”刘贵枝急,“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虐待了就是虐待了,你得勇敢站出来了啊!”

    阳关道眉头紧皱,方说了两句话,汗就从额头上滴了下来,不再回答刘贵枝的问题,转而把那牛皮本怼到了她的脸上。

    封皮上空空如也,虽没写明它的用途,但只要翻上几页也就能明白,这是一本案件条陈。只是和一般上报给县衙的严肃条陈不同,这似乎是一本主人写给自己看的条陈。

    两指厚的本子上,按时间先后,大大小小记录了大概八起案件,有的厚到二十页多页都没翻篇,有的简单到只有两页纸。和案件本身的复杂程度无关,主人要写什么全凭心情,有的是能读懂的话,有的不过是几句牢骚,写得大就占一整面,写得小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疼。唯一称得上整齐统一的,是主人在每案首页用红墨特别标注好案件名称——当然,都是她自己取的。

    【临州东街银库被盗案】

    【西霞余老三暴毙案】

    【范小舟井下杀人案】

    读到这一页,刘贵枝心中一顿。

    本子传到她这里时,柴有味已经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话间,他人一直跪在吴春雨脚边,看都不曾向刘贵枝处看过一眼,谄媚的模样令刘贵枝作呕。

    “童七姐说,东西是范大成两周前寄给她的,附后面的还有一封信,范大成在信中反复告诫童七姐千万不能打开本子,坚决不能看本子里的内容,收到后只管把本子藏在家里,除范大成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看。”

    千万不能看……听到这个字眼,吴春雨在无人能看到的黑暗中暗暗皱起了眉头,没猜错的话,一般说这种话的结果都是——

    “童七姐应该是真的没看过,她把东西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牛皮信封外的封泥都没打开过,封泥上的章是范大成的私印,想要仿制不那么容易。”柴有味就好像看穿了吴春雨想说什么,很快打消了他的怀疑,“范大成用这枚私印做封泥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方便日后童七姐可以有办法自证自己真的没有打开牛皮信封,没有看过本子上的内容。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童七姐,因为他大概也明白,这里面的内容很危险。”

    刘贵枝心中又是一顿,然阳关道已翻起了新的一页,她无空思考。

    新一页上画着一副小儿画,画上一口青铜鼎,却又不是一口普通的青鼎,方正的盖子上,长了一个圆圆的肚子。不用说,这正是野桃一案中破案的关键——那口大名鼎鼎的青鼎。青鼎之外,主人还画了不少相关标注,以及一些辅助线索,比如青鼎和野桃头颅一并挂在麻绳上的图示,比如永慈寺水井井口的截面切面,每一笔都务求逼真,细节丰富,足见画图之人的用心。而与这付出相匹配的,两页之后,主人已经顺利识破了凶手的诡计,在“野桃丈夫”四个大字上画了一个红圈。

    刘贵枝顿感古怪,在柴有味的描述中,为范小舟翻案的成霜姑娘,可是用了整整五个月时间,怎么到了这本子上,野桃案只配的上三页纸?

    想到这里,她动动脖子,“第一页第一页……”

    阳关道果然听话又将本子翻回到第一页,印象中,那位置好像写过一个日期:元丑年八月初一

    “八月初一,八月初一,八月初一,八月……”一阵不由自主的嘟囔,戛然中止。

    半个时辰前,刘贵枝记得白日里老衙役站在竹林山岗上,风吹得他眼睛睁不开,他曾清楚道,“……范小舟斩首,于次日八月初五执行……”

    八月初五。

    八月初一。

    四天。

    这本牛皮本的主人,在范小舟被斩首的四天前就已经猜出了野桃案的真相!

    “临州东街银库被盗案,西霞余老三暴毙案……这些案子都是近些年附近各地发生过的著名案件,而它们之所以有名,除了因为其扑朔迷离的共性外,也因为它们都经过一位名探之手,也就是当年为范小舟翻案的——成霜成姑娘。”

    *

    “柴掌故的意思,成霜其实早在范小舟被斩首前便已猜到了杀害野桃的真凶,但她却一直到范小舟死后五个月才站出来说出真相?”

    刘贵枝正在走神,听到这句话时,她着实吓了一跳,这不是吴春雨的声音她清楚,这不是柴有味的声音她也清楚,那还能有谁在说话?——阳关道竟然会说完整的句子!

    柴有味似是也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并排而立的吴春雨和阳关道,片刻后才想起乘胜补刀,“不仅没站出来说出真相,从范小舟被抓到被斩首,其中一共八天,成霜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眼睁睁看着这样一起疑点四起的案子就这么被衙门盖棺定论了。范大成知道这件事,不会好受。”

    他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一字一句说得小心,犹如此刻抓在阳关道手里的——悬在自己头顶的,是一把无影快刀。

    这也的确是一把刀。范小舟死后多年,连年在镇中当选“最怀念的死刑犯”魁首,柴有味不敢想,如果让镇民们知道范小舟本有机会可以活下来,成霜会面临怎样的指责,成家会面临怎样的诘问。

    也正因如此代价,柴有味不敢确定,成元会不会让这一切发生。他只是后怕——还好那日在衙门接待童七姐的人是他。

    告假这两天,有关今天这个选择,他想过很多,是该老实将东西交上去,还是该赌一把?

    就在纠结之时,他想起了在被刘贵枝烧焦的那块通告板上,曾贴着的关于三司中丞吴春雨的名帖,新的转机就此到来。

    “范大成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这牛皮本,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肯定已经看到了本子里的内容。”地上又传来柴有味的声音,他跪得笔直,一说起话来直哆嗦,措辞好久才道,“他把本子寄到童七姐处,很可能是为了将来有一日与成家对峙时能拿出证据来说话。因此下官觉得,这本牛皮本是万万不能落到成家人手中的,更不能落到衙门任何一个人手中。”

    “范大成并未明确向童七姐说明这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童七姐只知道范大成是怕东西放在自己手里不安全才会想到藏到她这里。”他接着又低头诚恳道,“范大成一死,东西留着也就没用了,童七姐觉得再将这烫手山芋藏在家里可能会对她现在的家人产生威胁,所以交给了我。”

    刘贵枝闻言一愣,回想起吏司里的童七姐,顿时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对童七姐来说,没什么比维持她现在的安稳生活更重要了。

    说完,柴有味猛地吸溜一口鼻涕,直直看着前方吴春雨的大腿,嘴角微微颤抖。他屏息凝神,两只手攥得通红,

    不知是不是错觉,刘贵枝竟觉得他眼睛有些泛红。

    大树下,看着地上如此模样的柴有味,她手中竟下意识捏出一把汗来。

    吴春雨听过全部,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以她对吴春雨的了解,他每露出这个高深莫测的表情,都没憋什么好屁。

    果然没过一会儿,他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听到了吗?”吴春雨蹲到树下,拎着刘贵枝的头发,逼她抬头。

    刘贵枝不语,目光冷冷。

    吴春雨却也不在意,回头给了阳关道一个眼神,阳关道说话便又利索起来,对着柴有味,语气与方才拘谨的模样判若两人,“大人问你,你拿着这东西前来,是想求什么?”

    “下官……”柴有味连忙将额头放到地上,鼓足勇气,“下官……自荣誉榜上看到了大人的名号,这才……想求大人保下官一命!”

    “柴有味!”听到这一句,刘贵枝便知完了,再也沉不住气,努力挣脱吴春雨拎着自己的大手,愤怒大喊,“柴有味!我看不起你!你可知道他是什么烂人!你若贪前程,小心命都没了!”

    柴有味依旧深深低着头,身体不住发抖,额前的头发已全数被汗水浸湿,远远看去,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吴春雨见状微嗔,阴阳怪气对刘贵枝道:“他不找我帮忙,难不成找你吗?敢问姑娘谁啊?”

    刘贵枝瞪眼,左右扭动身体,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今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吴春雨!你就是个阴险小人!你有本事先把我放了!”

    “放你去干什么?”吴春雨说着转头看向红屋,意有所指,“放你去偷偷摸摸闯人私宅吗?若说他还有规矩,知道找我来作见证,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刘贵枝一愣,还未来得及说话,远处柴有味却颤抖着开了口,尽显绝情,“你我无关……我要姑娘看得起我干嘛?”

    不想下一刻吴春雨又是一回头,阳关道便飞起一脚将柴有味踹倒在地,怒:“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看着那一幕,刘贵枝许久都没说出话。

    柴有味腹下剧痛倒在地上,这一下是真的满头大汗了,然就在感觉瞳孔正在放大的瞬间,面前的脚又动了,不用猜,一定是吴春雨又给眼神了。

    一抬眼,阳关道神色冷漠,看上去和从未亲自与自己说过话的吴春雨一摸一样,开口果然又是十分流利,只道,“为何约在此地见面?”

    柴有味抖得越来越厉害,豆大的水珠从他的鼻尖滴落,从他的嘴唇滴落,从他的额头滴落,一时已分不清是汗水鼻涕还是眼泪,“下官……下官想……”

    见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阳关道又是飞起一脚,自下巴处将柴有味的脑袋掀了起来,不再给他机会,“你想偷进红屋寻找线索,怕日后衙门究你擅闯之责,所以想让大人给你做个担保,是也不是?”

    柴有味的头低不下来了,嘴也合不上了,只能像个傻子,流着哈喇子承认,“是……下……下官官自知以下犯上是大罪,所以不敢欺瞒大人,只……只是……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助无门……还求大人……”

    “柴有味!闭嘴!”树下,刘贵枝来回扭动,大喊着打断那声音,柴有味却是充耳不闻,依旧在说,“大人想要怎么责罚下官下官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下官只求大人,求大人能收下这牛皮本……就当是,可怜可怜下官吧,下官实在不知还能把这东西往哪藏了,下官也实在不知道这些话还能跟谁说了……”

    这样的声音始终没有停过,吴春雨叹气,转回头来,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刘贵枝额头,“明人不说暗话,刘贵枝,这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你还不想回答……看到那牛皮本了没?”

    他指着柴有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本子,我会原封不动交到成元的手上,并大方告诉他柴有味来找过我。他的未来,由你决定。”

    “生辰礼物,怎么回事?”

    空气凝滞,片刻后,刘贵枝看向柴有味,他仰着下巴,嘴里的声音依旧没停,说了什么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像在念经,“求大人救我一命……求大人收下牛皮本……”

    树下,刘贵枝重重合上眼,终是妥协,“我真不知道是谁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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