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枝将生辰礼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吴春雨。

    听完前因后果,吴春雨等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走到火光下被刘贵枝看清时,他额头已是一层薄汗。

    “所以……”一开口,他的声音果然又开始发抖,“礼物呢?是什么?”

    刘贵枝无奈,随着叹气,肩膀一瞬间松垮,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日在燕子楼收到“生辰礼物”,因为在地藏殿被鬼火围攻的事,她并没来得及当场就看信封里剩下的东西,回来后拆信才发现那里面的东西,根本称不上是礼物。

    吴春雨将信将疑,亲自动手在她怀里一阵掏,硬邦邦的拿出来一看,竟是一块小小的木头雕成的鱼。

    之所以说它称不上是礼物,全因这东西刘贵枝寻着那上面的纹路一摸就知道,根本就是她从前用来缓解花藓的那一块,可见这送礼之人毫无诚意。

    而她笃定这东西并非出自葛青云的原因也很简单——葛青云,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女儿刘贵枝有花藓。

    “花藓?你从前还有这毛病?”摸着手里的木鱼,吴春雨听得一愣。

    刘贵枝无语,再次感叹自己上辈子活得太不容易,但见吴春雨的神色,却又好像不似对这东西陌生,她不禁好奇,“怎么,你还在哪见过这木鱼?”

    吴春雨难以置信地笑了,看起来好像在说刘贵枝才是不可思议的那一个,道,“到底是谁让你拿这东西当缓解花藓的良药的?”

    刘贵枝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居然不知道?我记得你那时应该知道才对啊。”

    “什么?!”见他半天不说正题,刘贵枝终是忍不住咆哮。

    “莲花教。”

    *

    吴春雨和刘贵枝在树下叽叽咕咕说了好久的话,柴有味一句也没听清,只知道等一切结束的时候,吴春雨果然如承诺一般没再纠缠,很快拿着牛皮本离开了。暗夜之下,柴有味根本看不清吴春雨的表情,只听到他在离开前让阳关道给自己留下一句话,“发现了证据就来找我,没发现,我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听到过。”

    之后,阳关道便给自己了绑。

    在石滩上生了火,柴有味捂着肚子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能站起来了。刘贵枝却还被绑在一旁的大树下,看着他龇牙咧嘴向自己走来,除了肚子,两条腿脚真是利落得不能再好了。

    “这就是你这些天都称病的原因?”刘贵枝边说边把目光转向一旁,莹莹火光照得她脸一半黄一半白,更像鬼了。

    柴有味深吸几口气,扶着树干站直身子,垂眼看刘贵枝,“不然呢,把信交上去然后等着被人活埋了吗?”,说罢,他开始摸着身上找起匕首。

    刘贵枝一时间又想气又想笑,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这么大的事儿,你就非得自己担,不能先告诉瞎子或是……衙中与你亲近的人吗?”

    寻得腰上匕首,柴有味又是扶着树干一点点蹲了下来,每每说话的时候都不得不暂停动作,“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担,我……”

    低头看到刘贵枝的模样,他终是不忍心,“也不是有意连累姑娘的。”

    刘贵枝发出一声嘲笑,看着柴有味的双眼一点点降到与自己对视的高度,“是不想连累旁人,还是怕功劳让旁人抢走啊?”

    柴有味手上刀都出鞘了,下一刻就要割断绑着刘贵枝的那根绳子了,闻言却猛地止住了动作,气得不顾腹痛,“嗖”得站了起来,嘴唇眼见着又白了一圈,张张合合半天没憋出半个字,他于是干脆一甩袖,转身便走,走到一半却又忍不住回头,隔着篝火五官扭作一团。

    “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这世上究竟能有谁跟你说得下去话啊?!”他发狠,“姑娘真的是恶毒得过分了!你明知道瞎子这些年在衙中什么都不肯管,你又不是衙中人,我上哪去担心你们会……”

    话说一半,看着刘贵枝依旧冷漠的表情,他才觉自己真是无趣,转身扶着肚子,不再与她置气。

    刘贵枝却不肯罢休,“我恶毒?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就说我恶毒?落在旁人手里被活埋,落在他手里你连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这是在救你!你以为刚才没有我,他能放过你吗?”?柴有味看神色,是已不大在乎刘贵枝说什么了,他弯身捡起地上的长棍,转身爬上了红屋顶的烟囱,“是吗?可我怎么看,人对你还挺好的啊?”

    刘贵枝一愣,“你什么意思啊?”

    柴有味短暂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神色正经,只问,“他方才蹲在树前,跟姑娘说什么了?”

    刘贵枝哑然,心道那些话自然不能让柴有味知道,沉默了下来。

    柴有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没再多说,转而又拎起了长棍,哼起了他最爱的那首小曲儿:“朝发,暮宿陇头……”

    将长杆顺着缝隙杵进烟囱,用力一撬,烟囱便开了,望着那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柴有味深吸一口气,仿佛眨眼前的对话不曾发生过,直接回答起了刘贵枝的问题——又用那种贱了吧唧的语气:“是啊……什么意思啊?我也没看懂,姑娘貌丑至此,竟还能引除了瞎子那种傻子之外的旁人中意?”

    说完,他没给刘贵枝反驳的时间,两腿坐进烟囱口,顺着烟道滑了下去,最后只听得一句,“柴有味!我还没说你一天到晚油头粉面胖得跟猪一样!你他娘的怎么好意思……”

    烟道比他想的要长,更要涩,就在屋外刘贵枝喊出这句话的功夫,他果然卡在了一半,他于是稍一使力,踹断了四壁已经结成了团的烟灰,接着顺滑而下,一溜烟砸在木地板上,灰头土脸。

    屋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想到屋外柴火,柴有味寻着门的方向,打开了门闩,推门而出的一瞬间,一盆冰凉的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从嘴里吐出两口馊味的墩布水,柴有味眼还没睁开就听头顶传来刘贵枝贱兮兮的声音,“给你洗洗头,别客气。”

    接着,趁着他动弹不得的档口,她麻利从屋顶爬下,侧身走进了屋中。

    ……

    “刘贵枝!你个毒妇!”

    三更,整个东山的鸟都被柴有味吵起来了,今夜,谁都别想好过。

    *

    推开一扇后窗,让篝火照进窗口,一切变得清晰,那是一棵巨大的绿藤,从墙角下长起,一路攀沿而上,开枝散叶,吞噬了大半边房梁,那些藤条繁杂又粗壮,紧紧吸在屋檐之上,继续生长,直至拥挤到从屋檐上垂落到脚边,将半边屋子编成一张巨大的藤网,其中最粗的那一根,被掏空了内心,做成了柴有味滑下的那条烟道。

    那是同一根绿藤,从同一处墙角长出,却开出了完全不同的花,不同颜色,不同形状,长满在一屋长藤棕绿色的糙干上,大概能有上百种,大到刘贵枝一张脸,小到刘贵枝一片指甲盖,挤做一团,藤干上几乎没有了多余的空隙,就如这间屋子,布局复杂到让刘贵枝感觉自己的喉咙一瞬间被砖泥死死填满,吸不到一口气儿。

    耳边一声“嗡嗡”,又是一只花蜂飞过,正沿着高耸的长藤,急转直下,那下面摆着屋子里唯一的家具——一张床,床上依旧是没完没了,拥挤到变形的花团,花团间,躺着一个雪白的少女,白色的皮肤,白色的头发,少女双眼紧闭,双唇紧锁,看着那模样,刘贵枝合理怀疑,她耳朵也听不见,鼻子大概也不能喘气了。

    红墙之下,黑屋之心,刘贵枝被眼前一幕惊住,一停一滞转过了半个身子,侧目向门外看来,消瘦的身躯,立在花藤之间,片刻时光,鲜花衰败,一株一株从花藤上掉了下去,它们多到逐渐掩盖了她的身影。等花雨过境,床上之人再出现在刘贵枝视线中,已被埋到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外面了。

    柴有味骂娘声未停,一来一回的声音越来越近。

    对着床上的少女,刘贵枝无心多听,然而刚想说些什么,却觉嘴好像张不开了。

    再一低头,她那两条腿好像也开始不听使唤,就好像那树皮顺着脚底长到了她身上一般,她直直向后倒去,反应过来时,眼里已只剩天花板了。

    谁来救救她……

    门口的方向传来“嘀嘀嗒嗒”滴水的声音,柴有味从头湿到脚,走路都只有拎着裤子,两条腿都合不拢。

    “刘贵枝!我受伤了你刚才没看见吗?我让他踢了好几脚!”

    “你多大岁数还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这就是刘贵枝倒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再有意识,耳边竟响起了巨大的流水声。

    *

    地藏从不会在刘贵枝不在燕子楼的时候召唤她,他虽是个凶巴巴的神仙,但关键时刻还是有分寸,知道刘贵枝若无缘无故在外面晕倒一定会出大麻烦,所以这些年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他也一定会等刘贵枝回到燕子楼锁上了门后再说。

    此番他竟在刘贵枝还在红屋的时候就将她召来,想也知道只能是出了比天还大的事儿。一瞬间想起不久前自己火烧地藏殿的壮举,刘贵枝头顶发麻,根本就不想睁眼,想自己要是能一直装睡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一点也不心虚地说,她和瞎子这几天是真的尽力了,衙门里几乎每个叫得上名字的人都被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检查过一遍,没一个满足“流囹”的特征。眼看“死期”将近,瞎子甚至被迫使出了绝招——一大早上就躲在门房的大门后,在点卯高峰时刻,抓住众人还在睡眼惺忪的机会,大喊“流囹”的名字。结果就是没人回答,但几乎每个人在被吓后都忍不住啐上瞎子一口。

    两个早上下来,刘贵枝觉得瞎子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真的看不下去了。

    “睁眼!”此刻忘川边,牛头一眼识破刘贵枝的诡计,直接上手撬开了她的眼皮。

    眼中牛头妖怪一般的脸逐渐清晰,刘贵枝眼珠滴溜转,一看一旁整齐低头覆手并排站立的马面与瞎子就知道,又到了推卸责任的时候。

    她只好悻悻爬起身,一并低头站在了最后方。

    五步远的位置,地藏十只手正揣成五个抱手,静静飘在祥云之上,双目出神看着远处的堤坝,万念俱灰,沉默不语,看起来比他话多的时候吓人多了。

    片刻后,他幽幽转过身,长长吐出一口气,重重闭上了双眼。

    刘贵枝甚至能看到他攥成拳头的手正在怀中颤抖,犹如他此刻愤怒的情绪,躁动不安。

    再下一刻,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张开了嘴。

    那一个瞬间,刘贵枝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害怕了,向来膝下有黄金的她,“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正准备开口解释些什么,地藏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堵在刘贵枝嘴前。

    “什么都不用说了,遇到这种事儿谁都不好受。”他说着叹了一口气,仰面看天,莫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刘贵枝,这些年虽然你常常会做些出格的事情,可我却从未低看过你,你可知为什么?”

    刘贵枝眨眨眼,把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拿开,“为什么?”

    “因为我仔细研究过你从前的人生,你的人生,可以说是地狱十殿中最烂的,烂到在每一个要看运气的节点上,运气都在朝着坏的一边走。”地藏遗憾摇头,颇有感慨,“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定会有大作为。因为根据普遍规律,一般活着运气差的,死了运气都会变好。可我实在没想到,扫把星下凡的威力不是我等鬼怪可以扭转的。”

    刘贵枝吞下一口气,小心翼翼,“什么……意思?”

    地藏眯眼,照例从怀里掏出那本熟悉的勾魂榜,这一回竟自己动手将榜整齐展开在刘贵枝眼前,“看看吧,找找流囹的名字在哪呢。”

    刘贵枝又吞下一口气,不明所以接过榜,听话寻着榜首看去,“流囹”的名字不见其踪,取而代之的,是个路人甲。

    看来流囹是退步了。

    她于是又顺着榜首往下找。

    没有。

    没有。

    ……

    五百个名字看完,依旧不见“流囹”两字。

    “不可能!”后方牛头闻言,上前抢过刘贵枝手里阴事榜,亲自顺着五百个名字看去。

    没有。

    没有。

    ……

    同样的事情,马面也做了一遍,四双眼睛检查完,“流囹”的名字终是被确认从勾魂榜消失。

    “没有就对了。”与此同时,河堤边,地藏又转过身去,望着奔腾不息的忘川河水,表情看起来可以说不喜也不忧,也可以说是又喜又忧,高深莫测道,“流囹的名字两个时辰前从勾魂榜上消失了,从我听说来的消息看,他很可能烧掉了自己的记忆,魂飞魄散了。”

    刘贵枝一愣:“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流囹真的自戕了。”说到这儿,他停顿回头,“刘贵枝,你个扫把星,怕不是又把‘人’克死了。”

    与此同时,河堤对面正传来一阵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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