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不在吾手中,范小舟记忆被偷,兄弟自缢,大逆不道,不可受也。别等吾,天杀的人间吾已待不下去,准备去死,勿扰。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流囹】

    再读一遍手里的信,瞎子不禁想起刚读信时还曾笑出声过的自己,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

    他从没觉得这忘川河边这么安静过,地藏已经离开许久,没人说过话,只有远方阵阵哭声相伴,撕心裂肺。他也是才明白,那哭声原是从隔壁殿中传来的——无尽意知道流囹的事儿后,眼泪就没停过。

    “他奶奶的!谁能想到他是真要去死啊!”良久,牛头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句埋怨,说完才觉不对,又改口,“他奶奶的!谁能想到人死了之后还能再’死’一次啊!”

    ——死了的人当然不能再死,但和刘贵枝一样,流囹之所以还能在世间游走,四处勾魂,无限接近复活,都是因为他还存有前世的记忆。

    “刘贵枝,保护好你的记忆,如果记忆开始脱线,那你就离魂飞魄散不远了,到时候,可就真是连渣儿都不剩了。”

    这样的话,地藏在刘贵枝死后已经不知说了多少次,但从她这个惊讶的表现看,她显然什么都没听进去。

    “记忆?”提起这个词,马面始终不理解,“记忆看不到也摸不着,一个人……一个鬼怎么能烧掉自己的记忆呢?一个本就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又怎么能脱线呢?”

    这还是第一次,地藏走后,四鬼没有急着离开,一起围坐在了河堤边,明明是一家人,这样的画面却是极为难得。

    马面的话问完,周围不出所料又陷入一阵安静。

    他的问题,就连地藏这个主殿,在离开前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倒也不是地藏故意隐瞒什么,实在是他得到的消息也有限,就只有一句“他烧掉了自己的记忆”。此时此刻,无尽意正伤心,哪怕地藏再不喜欢他,现在也该装一装,知道有些话还不能问。他因此也只能小小地猜测——既然是“烧掉了记忆”,那“死”前,流囹应该是身处在一个有不少火的地方吧?

    要问刘贵枝,她无法判断。

    因为显然地,在此前的一段时间里,衙门还没有死过人,还好好活在世上的众衙役们,无人符合已灰飞烟灭的“流囹”,她们先前根本就找错了方向。

    所以除了衙门之外,到底还有谁会知道范大成自缢的事儿呢?

    圆圈的另一端,想到此处的刘贵枝,此刻从外表看去,正在捏着流囹寄来的信撑手发呆。

    流囹的信用一张黄纸写成,黄纸大概一个巴掌大,上面隐约还带着竹丝的轮廓,塞在信封里刚好严丝合缝。不知为何,刘贵枝总觉得这纸拿在手里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微妙的体会,是牛头一流失去灵魂之鬼决计没有的。

    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类似的,因为流囹的字太普通了——好看规整,但是普通。十个练过书法的,九个没天分,八个写的字都是一个模样。她只要稍微一回忆,能想起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种细节连她这种有记忆的都想不明白,更别提早就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的牛马二鬼了。

    他们凑在一起,往往会有别的话题——

    “这好端端的……”流水声听久了,耳朵都要习惯了,不论多小的声音,听起来都不似以前那般费劲了,马面忍不住挠头,不再扯着嗓子喊话,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流囹勾魂使都做到榜首了,连世界的尽头都让他找着了,日后什么荣华富贵能少得了他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

    “荣华富贵?”牛头不以为然,“人都死了,就算有荣华富贵也无福消受。”

    站得高看得远的后果就是活不到尽头——说不定流囹就是因为发现世界的尽头原来也就不过如此,勤劳勾魂年年登榜也不过如此,不老不死的做鬼也没什么盼头才决定烧掉自己的记忆。

    话说到头,四鬼很快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谁都不想再说话,气氛消沉又颓丧。

    按地藏的话说,记忆并非一瞬便能烧完的,因此他自己推测,流囹在彻底化为乌有前还曾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状态,这代表他决定自尽的选择并非短时间内做下的,不是刘贵枝说要改变能改变的。

    这也很可能就是为什么流囹的信是用火烧来的——并非他不想被找到,而是因为那段时间的他,已经失去了托人送信的行动能力。

    猜透这一点的地藏,今日罕见的没有大发雷霆,只说让刘贵枝继续寻找流囹死前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或许会有他剩下的有关范小舟的线索。至于未来的事,他没有多说,最终平和地与众人告别,离开了岸边。几鬼也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可这种感觉很奇怪。

    虽然失落,但好在扛在肩上的担子暂时能卸下了。可如果要换一种说话,也可以是——虽然心里的石头暂时落地了,但却剩下无穷沮丧。

    “死前生活过的地方……”牛头说着撑起下巴,姿势和刘贵枝如出一辙,轻松的心情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就要担心新的问题,“鬼都没了,上哪去找他死前生活的地方啊?”

    刘贵枝没有说话,想到人间的柴有味八成正以为她死了,急着离开,一转头,却见瞎子正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盯着自己。

    刘贵枝打心底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背后冒汗。

    “喂,你们现在在哪儿呢?”——果然,无关紧要的话说了半天,瞎子终于想起正事儿,人间的他,来这儿之前正在寻找刘贵枝的下落,“你是不是去红屋了?”

    刘贵枝一瞬间警惕,半个音节也没来得及发,便一边一鬼,抓着牛马消失在了河岸边。

    *

    刘贵枝醒过来的时候,柴有味还站在红屋前的篝火旁烤衣服,依旧在哼着那首小曲,“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呜呜呜……”

    斜眼小心确认刘贵枝的确是走出来了,他偷偷松了一口气,“噗呲”拧掉袖子上的水,停止歌唱,清清嗓子,“我还以为死透了呢,坑都快给你挖好了。”

    刘贵枝默默坐起身来,没说话,石滩上平平整整,哪有什么坑……火滋啦滋啦的烧着,红屋一切如初,唯有一旁的巨石下,横躺在地上,隐隐映出一个人的轮廓。刘贵枝这才想起方才在屋中见过的雪白少女。

    然而柴有味的态度却有些奇怪,他依旧站在篝火旁,只字未提雪白少女的情况,反倒莫名关心起刘贵枝:“什么毛病啊?”

    “你管不着。”刘贵枝从地上爬起来,说着感觉鼻下生痒,动动嘴巴,才见人中上插着一根银针。

    “切。”柴有味不屑,“不用说我也知道,花藓,对吧?”

    刘贵枝无言。

    她的确是有很严重的花藓,故乡四月芳菲天,从来是她的受难时,园子里开满艳花,她一闻就要打喷嚏,再闻就会喘不上气,三闻直接昏倒,都是寻常事。为了这件事,家里人还特意去寻了个大师,为她求回一个木头做的鱼,这东西说起来也是神,永远散发着一股木头的清香,每回觉得难受就掏出来闻一闻,立刻全身通畅。

    只不过这些都是她活着时的事儿了,自打做了这个财神,她别说犯花藓了,就连味儿都不怎么闻的到,此番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着了什么道,竟直接倒在了那花丛中。

    想到这,刘贵枝一声叹息,把针从人中拔下,这才见那竟是一根绣花针,粗有能当暗器使了。

    “你……”她一时语塞,哭笑不得。

    “啧!”柴有味烤手,“将就一下吧!这深山老林的我上哪给你找细针去,反正你这不也醒了吗?治花藓我有经验,你就放心吧。”

    刘贵枝无奈,看在柴有味的确是企图救自己一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还是将针收好,向巨石下的人影走去,道:“叫人了吗?”

    柴有味撇嘴,心不在焉:“叫什么人?”

    巨石边果然是那雪白少女,穿一身雪白的衣服,僵硬躺着,全无生气。

    “衙门啊。”刘贵枝蹲下身,拨开少女雪白的头发,才见那雪白的皮肤下竟有些奇怪的纹理,她虽觉不对,却还是理所当然道,“你那么爱表现,死了人还不得赶紧通知衙……”

    “门”字还没说出口,她摸到少女的脸,触感不像皮肤,却像木头。

    她愣在原地,身后柴有味脚步将近,看她好像在看刚才的自己,早有预料,“不是死人。”他拖长声音,“傀儡娃娃,是块木头。”

    他说着一手将少女从地上拎了起来。

    轻得似风,硬得似木,敲一下还能发出“咚咚”的空心声,他想也没想掀开了少女的衣裙,刘贵枝这才见少女关肘衔接处断裂的木刺,只要再拎着那胳膊晃上两晃,就能清晰地听到,少女浑身上下的木头关肘发出的”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竟是个傀儡娃娃。

    一个穿着小儿衣装的,同小儿一般大小、一般比例的木制傀儡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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