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婉感觉自己被梦魇住了,好像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就那么一直下坠,一直下坠,无始无终。她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阻止这坠落,可所及之处却又尽是一片虚空。她拼命想要醒过来,却无能为力。

    黑暗虚空之中,她仿佛听言见一个温柔慈悲的声音,“婉儿,别淘气,快回来。”那是母亲的声音。小时候,每次生病了,母亲总要亲自喂她喝药,可那些药真苦呀,她总不愿意喝,故意耍赖跑开。

    父亲的语气是一贯的威严,“婉儿,你若是再不听话,爹爹就要罚你了!”

    周遭的声响渐渐嘈杂起来,好像仆从都来捉她回去喝药。

    她正四处躲避奔逃之际,被一只手拉住了,那只手的力气并不算大,所以她并未感觉到痛,可那股力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那是一个尚处在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有几分喑哑,却又充满了温柔,“小七,乖,要喝了药,病才会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去南苑看月月红。”

    那个少年是谁?兄长言回?不,那不是兄长的声音。

    那么那个少年又是谁了?是谁在用那喑哑而温柔的声音哄她喝药?

    言婉感到一阵头痛,好像有什么吉光片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抓它不住。就在这惊怔之中,她猛地呛出一口水来,终于转醒了。

    乌黑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一样,上下扇动着。试探着微微睁开眼,有一线光明跃入眼帘,甚是刺眼,言婉本能地闭上眼睛。

    “你醒了!”那是一个充满了急切和喜悦的少年人的声音。

    是他?竟然是他——萧白!

    触目所及,就是那张俊朗而干净的脸庞。果然是他——萧白。那个千年紫衣公卿家最恣意任性的二公子,那个被时人唤为蓝衣萧郎的俊朗少年,那个朋友眼中侠义无双的萧十四。

    她的客哥。

    “客哥?”纵然再处变不惊,但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血腥屠杀与残忍海啸,对于自己的处境,言婉还是缺乏了解。

    萧白犹豫着开口道:“郡主...”

    “不!不要叫我郡主!”言婉语气急迫,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急,“现在不是在帝都,客哥不必如此客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言婉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客哥可以叫我阿婉的。”

    萧白眼中有惊疑的光芒一闪而逝,“那好。阿婉,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言婉微微垂眸,回忆道:“我们先是遭遇了海盗。在逃离的时候,又遇上了海啸。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萧白道:“的确,昨晚的事情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海啸之后,你沉入水底,我救起了你。但在混乱之中,我们和其他人失散了,最后一路随波逐流来到了这里。万幸,我们在海上漂浮了两三个时辰之后,遇到了这块浮木。”

    言婉慢慢看向攀附着浮木的萧白,短暂的犹疑之后,到底开口问道:“那...在此之前,我...”

    萧白白净的面皮有一瞬的泛红,“是我一直驮着你的。阿婉,冒犯了。”

    言婉脸颊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仿佛怕萧白难为情,慌忙道:“没有!是阿婉应该谢谢客哥。若不是客哥,阿婉可就被大鱼吃了。”

    这样一句俏皮的玩笑话,倒是让两人不再尴尬。关于昨晚的那群海盗,他们心中皆是惊疑不定。

    萧白虽是世家公子,但一向结交江湖人士,功夫上的授业恩师亦是江湖中人,所以,对于海龙王家族耳闻颇多,“海龙王家族,就是乱世末期被太祖皇帝驱逐出大陆的观星者瑾瑜的后代。瑾瑜虽是精通术数天象的,但毕竟出自凉州刺客组织寂夜,也曾是寂夜‘六把刀’之一,所以他的刺杀之术亦是相当了得。”

    言婉微微蹙眉,“可是,昨晚那群海盗并没有打着海龙王的旗号。江湖上不是有传言,海龙王家族杀人越货从来肆无忌惮,都会打着自家旗号吗?”

    萧白解释道:“按常理说是这样的。可是凡事都有例外,也许这一次就是一个例外。我看那群人的功夫,绝似传闻中二百年前组织寂夜里的精锐刺杀之术,身份或许可以遮掩,但是功夫都是从小练起的,特别是在搏命的紧要关头,更不可能掩藏。”

    言婉道:“如此说来,那群人就是海龙王家族的。只是,他们为何并不肯打出旗号来?莫非,对方知道我们的身份。”

    萧白缓缓摇头,“海龙王,海龙王,这四海之上,便是他们南宫家一家称王。在这海上,又有什么是海龙王不敢做的了?至于为何不肯打出旗号来,这个中曲折,只能留待日后再去深究了。”

    苍茫大海,两个人已经漂流了三天了。在这三天里,他们滴水未进。萧白作为一名自幼习武、身强力壮的青年,倒还可以支撑,只是苦了言婉这个从小被娇养在深闺中的郡主小姐。

    既为了保存体力,也由于心事重重,虽是一个攀住浮木漂浮在水里,一个静卧在浮木上,却都是不约而同地选择闭口不言。

    寂静的沉默中,言婉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液体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一滴,又一滴。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那一滴雨水就那样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右眼里。

    言婉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白。

    一如初见时那样,少年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贝齿,在阳光的映射下微微闪烁着炫目的光泽。

    “下雨了!下雨了!”萧白激动得手舞足蹈,笑得一团孩子气。

    言婉也支撑着自己爬起来,欢呼道:“对!我们有水喝了!”

    那雨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集,向一颗颗小珍珠一样砸向这一对凭借一叶浮木而偷生的男女。

    萧白扬起脖子,张大嘴,去接水喝。喝了几口后,便下意识地去看言婉。只见那个一言一行皆堪为天下女子表率的安郡主,此时此刻,竟也和他一样,一张苍白秀丽的小脸高高扬起,张着嘴拼命地接雨水喝。

    “哈哈哈!”萧白忍不住大笑起来,“想不到闻名帝都的安郡主也有这样狼狈没规矩的时候。阿婉,这可不是未来太子妃该有的行径哦。”

    言婉闻言一愣,慢慢低下头来,伸手抹了一下嘴角,挂着一对大眼袋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她看着萧白,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短暂的怔忡和羞惭之后,言婉却是“噗嗤”一笑,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我就是这样狼狈没规矩,怎么了?”一向恭谨柔顺的少女一反常态地叛逆起来,“我就是要大口大口地接雨水喝,怎么了?”说着,言婉再度仰起脸来去接雨水喝,这一次她故意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阿婉,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气鼓鼓的小金鱼儿。”萧白顿了一下,又补充到,“不过,很可爱。”

    “嗯?”言婉低头看着萧白,有点发懵。从小到大,作为当朝丞相、安国公和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又顶着安郡主的封号,她听过无数人的赞许。赞她恭敬孝顺,赞她进退咸宜,赞她端庄淑静,赞她兰心慧质,赞她才貌双全,可唯独没有人说过她可爱。

    可爱,那是世人对小童的评价。可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不再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子了。或者说,她从未被人单纯地当作一个孩子过。因为从她一出生起,他们就视她为帝国未来的皇后,他们尊她敬她,从来不敢小觑她,却也从来不肯给予她作为一个孩童的单纯可爱和快乐无忧。

    那是一场来得快也去得快的太阳雨。当雨点簌簌落下的时候,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天空,放出金色的光芒。言婉想,她和客哥的相遇是不是也只是这样一场突兀的太阳雨了?

    帝都的亲人,身在东宫的太子,那未曾言明却世人皆知的婚约,以及眼前这个可以让她开怀大笑的男子。太多的人和事,像一道道浮光掠影,在言婉脑海里闪现、盘旋、消失,周而复始。她突然有些困惑,又有些惶恐。虽然表面上一贯的谦逊恭谨,但其实,她骨子里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因为,从小到大,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所有事情都掌握在她的手心里。可是,那些东西却并不是她自己想要的,那是父母亲族,是家臣门人希望她攫取的。原来,她从未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她竟从未有过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此时此地,她突然感到了命运的强大以及个人的渺小。在这苍茫大海之上,他们就像一叶随时会倾覆的蚁舟一样。她突然对命运有了极大的敬畏,也开始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被自己有心或者无意忽视的问题:自己真的还要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人操纵命运吗?

    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透过那滴雨水,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湛蓝的天,白净的云,碧波荡漾的海,阳光一样耀眼的俊朗少年,以及那对世界上最干净明亮的眸子里倒映出的自己——一个也会笑也会闹,正当最好年华,明丽如花的十六岁少女。

    那一日,虽然还未觉醒,但通过少年那双纯净的眼睛,她隐隐窥见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一种同她前十几年人生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新的生活。

    她想,大约就是在那一瞬,反叛的种子悄然播落在心田。

    她有这个心智、福报和机缘,因为在她生命的盛宴上曾见到过这一幕,以后再回想就能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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