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不去,出不去啊。”面前的女人穿着分别时的长裙,背过身凄凄地哭,下一秒她猛地转身扑过来,眼泪掉下去变成深红的血,“你怎么不来救我?你怎么不来救救我!”

    “本次列车终点站柳园,请您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岳青罗被火车的广播惊醒,绿皮车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前方的站台依稀可见。三四月正是河西频繁刮沙的季节,铁路两旁的新柳也被蒙上一层土色,岳青罗记得第一次来时,刚一张嘴就吃了一大口沙子,灌了几大口水才把嘴里的沙子漱净,这次来还是一样的沙尘天,她早早在车上就戴好了口罩。车站外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车,这个时候到柳园的人不多,这些车大多是来这儿碰运气揽客的。

    岳青罗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双肩包刚一出站,一个裹着黑夹克的男人便迅速凑上前去,“姑娘去敦煌吗?包车230。”见岳青罗不搭话,只大步流星往前走,那男人仍不死心地跟在后头,“这样吧姑娘,给你打个折,200。”

    岳青罗脚步慢了些,回头看了男人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180!”男人跟在后头大喊,“这是最低价了,没有人比我这更低了。”岳青罗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人。男人觉得岳青罗的一双眼睛像鹰,盯得他发毛,半天才咽了口吐沫,小声说,“你坐不坐啊?我这已经不能再低了,我们出来也就图口饭吃,再低就活不下去了……”

    “二百,帮我送趟东西去敦煌,不拼车,今天送到。”岳青罗打断了男人即将开始倾诉的一腔苦水,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绒布包着的东西递过去,里面似乎是一个盒子,岳青罗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地址在这上面,送到之后拍张照发到纸上这个号码。”

    司机揭下盒子上的便利贴,那上面一共两行字,第一行是一个地址,第二行是一个手机号。这男人是个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叫王平,性子说直不直,他原本想着来车站拉趟客赚个外快,如今得了个送盒子的差事,有些诧异,又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送趟东西的话我帮你找个快递点寄出去吧,那个乐享商行就能寄。”看岳青罗不说话,王平赶紧补充,“姑娘你要不坐车,那就寄个快递的事儿,犯不着花这二百,钱多也不兴这么造。”

    “快递送不到。”岳青罗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乐享商行,“得劳驾您送一趟,如果嫌少,那就原价送吧。”

    王平闻言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东西,黑色的绒布摸着很是厚实,里面的东西想来比较贵重。

    “您记得别打开。”王平正看着那东西胡思乱想,就被岳青罗打断,“里头是活物,打开了对您也不好。”

    这句话出口,王平在险些把这东西扔出去的同时,彻底断绝了自己对这绒布包所有的窥探欲:他老早就听人说现在有些年轻人喜欢养一些毒蛇、蝎子之类的动物,联想到岳青罗刚刚的眼神,王平下意识就认为岳青罗也属于这类年轻人。他犹豫了又犹豫,最后点了点头,“不打开就没啥危险吧?这个送到了之后是发您彩信还是加您微信?”

    “不打开就不会爬出来。”岳青罗点了点头,“微信同号,下次来说不定还找您包车。”

    王平应和地笑着,心里直发毛,但想想那二百,又发车之前摇下车窗问,“姑娘你去哪,你这就回程还是去哪?要顺路的话我送你一程吧。”

    “不顺路。”岳青罗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那要不远的话,绕点路也不是不行,本来说好一百八,你现在给二百,那多出来的二十就当绕路费了。”王平不依不舍。

    “不了,那地方旁人倒不了。”岳青罗伸手指了指绒布包,“把它平安送到,多谢了。”

    不等王平再说什么,岳青罗就塞给王平两张红色的纸币,然后便背着那个双肩包朝另一头走去。王平觉得这个姑娘很是奇怪,但收了钱,也只能嘟嘟囔囔上路。

    走出车站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见路边有家小摊,岳青罗便坐下先填肚子。沙尘拌面的滋味并不太好,但岳青罗并不太在意食物磨口发涩的口感,她在看一份地图——这是一份老旧泛黄、布满褶皱的地图,图上一条加粗的黑线从西起天山,向东一直蔓延到西宁。这条黑线中间被人用红色记号笔重重点了三个实心圆,其中一个就在柳园附近,圆圈上拉出一个箭头,上面赫然三个大字“沙邛村”。

    从柳园到沙邛村并不算太远,租辆车从省道上走至多一个小时就到了。岳青罗抬头看了看土黄色的天,收起地图,就近找了家旅馆住下。

    “住哪间?”前台的小姑娘头也不抬捣鼓着手机,胸前工牌上的名字是分别用汉字和字母写着的“小月”。

    “随便。”岳青罗环顾着旅馆一楼,这个旅馆离省道不远,招牌上“柳煌旅馆”四个字布满了铁锈,显然很久没有翻新过了。

    “没有随便。”小月不耐烦地抬起头,“标准大床150,高级大床200,住哪个?”

    “标间就行。”岳青罗递上一张身份证和两张一百,“我付现金。”

    小月接过身份证在老旧的机子上刷了半天才拿出一张房卡夹在身份证和找零的五十元中间递给岳青罗,“8307,三楼右拐倒数第二间。热水在一楼,晚上我值班,有事用房间电话呼总台。”

    这家旅馆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电梯的按键上被画着叉的A4纸盖住,以示无法使用;通向客房的木制楼梯吱吱呀呀,叫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随时会有哪一节断裂开来;墙皮剥落了好几块,远远望去,斑驳的墙面甚至颇有些好笑的艺术感。三楼统共只有八间房子,楼梯左右两侧各四间,黄色的天光从走廊尽头满是灰土的窗户照进来,一整层就更显得压抑又昏暗。岳青罗刷开房门:门后老式的插销锁被推门的力气震得晃晃悠悠;房间里的床单被罩还算干净,床边放着一双串色的塑料拖鞋;一台四四方方的老电视机旁边放着两瓶一元的矿泉水;卫生间的马桶盖已经不翼而飞;浴室的淋浴头正滴答滴答往下滴水。岳青罗刚从包里拿出那副地图,墙上挂着的那副“蒙娜丽莎的微笑”便随着楼下传来的“砰”一声巨响掉落,不偏不倚砸中床头柜上的小台灯,飞起碎片和灰尘。岳青罗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拨到总台的电话忙音,这一层也没见什么负责卫生的工作人员,她只好又下楼去借扫帚。

    岳青罗下楼的时候正撞见四个男人来住宿,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个子不高,身材壮实,头顶的灯照在他锃亮的光头上反射出一个小光圈。后面的三个人,最左边那个的鼻子旁边长着一个痦子;最右边那个一头花发;两个人中间那个则是被驾着,像是喝醉了——头歪到一边,也不睁眼,周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气。为首的那个声如洪钟,一开口,整个一楼都能听见: “两个双人标间,三天。”

    “8305,8306。”小月一如既往不抬头,把两张房卡拍在台面上,熟稔地背起她的台词:“电梯用不了,上楼梯三楼右手边第一间第二间。热水在一楼,晚上我值班,有事用房间电话呼总台。”

    前台只有这一个人,那四个人和岳青罗本来也没什么交集,她斜靠在一旁,打算等他们办理入住结束后再借扫帚,不想那醉汉身子斜斜一歪,几乎要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另两个人去拉他,岳青罗欲闪身避过,但还是迟一步,那人和她撞了个满怀。

    “抱歉抱歉。”没等岳青罗说什么,为首的光头赶忙道歉,“我这兄弟喝多了,实在抱歉。”

    另两个人几乎是拖着醉汉往前走的,刺鼻的酒气让岳青罗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无意间抬头,却瞥见那个被拖走的醉汉露出的半截胳膊,上面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腕上隐约可见眼熟的一个飞鸟的刺青。岳青罗看得不太真切,还未来得及细细探究便被打断思绪。

    “您好,三楼漏水,您看方便解决一下吗?”季溟向来有礼貌,他是站在那儿不说话都让人觉得他一定是个谦谦君子的类型。

    “你哪个房间?”小月见怪不怪。

    “8207。”

    “那就是8307漏水。”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一眼看见岳青罗,“你住8307吧?我上你那儿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把前台那个“前台”的牌子翻过来,背面大大写着“暂停营业”。

    “刚好,不用借扫帚了。”岳青罗心里这么想,礼貌笑了笑,转身上楼。

    门后的插销一如既往晃悠,摔碎的画框戳破了后面的画,画里的蒙娜丽莎现在看上去全然没有微笑的样子。小月这时候很是利落:她取下胸前的工牌,又从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两块抹布、一个扳手,接着一头钻进浴室,敲敲打打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就钻了出来。

    “行了,不会漏水了。”小月又指了指那幅画,“这个不是你动的?”

    “不是。”岳青罗实话实说,“楼下一个大动静把这画震下来了。”

    季溟原本站在门外,闻言抬头一笑,“漏水,我想着先试试修一修。”

    “有事儿找我,别自己瞎倒腾。”小月看了看床头柜那片狼藉,弯下腰把工具往柜子里一塞,又从兜里掏出两张房卡分别递过去,“阿叔不在,今天收拾不了,你们换房吧,8304和8308。”

    岳青罗对眼前这个办事利落的姑娘有了些好感,她接过房卡道谢,拿起桌上的地图背着大包去隔壁。

    “去沙邛村?”季溟在岳青罗刷开8308的房门前,及时问出了这个问题,刚刚他站在门口瞥见了那张地图,诧异极了——他的地图和桌子上那张地图一模一样。

    “嗯。”岳青罗的回答简单利索,她以为这人大约是什么老背包客,以前来过这里,听过沙邛村。

    “抱歉。”季溟话锋一转,他的声音和门“滴”一声被刷开的声音同时响起,随后气氛陷入短暂又诡异的沉默。

    “什么?”岳青罗愣了一下,却并不影响她径直推开门。

    “漏水那事儿。”季溟指了指楼下,“我自己没弄好,连累您也得换房,所以抱歉。”

    “没事。”岳青罗摇摇头,她觉得为这种无法归咎于自己的问题道歉是件很奇怪的事,季溟突如其来的抱歉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窗外狂风卷起一阵沙土,沙土打在玻璃上发出一片清脆的“当啷”声;屋内的人看不大清更远处的东西,漫天的黄沙也叫人分不清上午还是下午;三楼走廊里二十四小时无休的老吊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灯泡闪了闪又恢复到原来昏黄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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