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口面,让我付出了超乎想象的惨痛代价。

    鼻腔里的凡士林止血棉纱,必须要在血液干涸前全部拔出,重新替换新的棉纱,防止棉纱黏连鼻腔内膜,以及干硬的棉纱拔出时,可能导致的二次出血。吸血膨胀后的棉纱,被硬生生从狭窄的鼻腔中抽出,带着摩擦的刺痛,还没来得及好好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护士必须分秒必争,把干净的三条棉纱连续塞回,鼻腔重回堵塞肿胀的状态,只能靠嘴呼吸。

    这样的痛苦,每隔八小时,一天重复三次,并整整持续了四天,将我折磨得够呛,我的脸一度肿到畸形,很像星爷搞笑电影里的百变星君,几个轻症的小患者,偶尔会偷偷扒在我的病房门口,偷看我,我只能探口气,把头扭到另一边。原来能自由呼吸,竟也是一种幸福。更可怕的,是这次出血对鼻窦的严重损伤,不仅不可逆,更挟带了绵长的后遗症。

    还有一个医生也难以解释的后遗症,是嗅觉和味觉,对葱花这种食材,产生了极度的排斥。那口葱油爆香后翻炒的面条,在胃里半发酵后,从口腔中喷射而出的味道,仿佛深深刻印在脑神经中,自此以后,任何生的、熟的、煮的、炸的,只要含葱花的食物,都从我的食谱中彻底消失,别说尝,闻到味道,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直作呕。

    仅仅一分钟,足以让曾经最喜欢的味道,转化为此后最恐惧的味道。人生的难料,不过如此。

    艰难止血的这四天,第一期化疗的药物并没有停止。每日清晨,约摸六点,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穿过大叶伞和桂花树的枝丫,照进窗棂,打在安月苼睫毛轻颤的脸上,他睡在窗边的折叠床上,也不需要闹钟,准时睁开眼,灵活翻身起床。半个小时前,护士已经定时来抽过血,他见我醒了,摁压着手肘上的针眼止血,低下头,隔着口罩,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接着轻手轻脚收拾起来。

    把折叠床收好,放进储物柜,到双人病房的独立洗手间里洗漱,出来后拉上我病床旁的帘子遮挡,在我面前换衣服。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明明可以在洗手间里更衣,却每次都到病床前来,总要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腹肌上摸几下,三分炫耀身材,七分逗我开心,一定要我咯咯笑个不停,才好好把衣服套上,再蹲在我面前,让我帮他整理发型。

    周一到周五,安月苼有两个晚上有课,十点下课,从教学楼飞奔到校门口公交站,赶最晚一班十点半的公交,一路颠簸到医院需要一小时,进病房前需要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喷酒精消毒,戴上口罩,等我见到他,已经是午夜时分。如果我熬不住睡着了,他会叫醒我,陪我说一会儿话,再伏在另外一张无人的病床上,写一小时的作业,近一点才会去睡。其他三天,六点下课,到食堂吃饭,宿舍洗澡,再乘公交到医院,我总是翘首以盼,能在八点半左右见到他,开心地听他聊课上学到的知识,校园里的八卦和趣事。

    早上五点抽血,查血常规指标,六点半目送安月苼回学校,迎来在宾馆休整了一夜的我妈,他们两个人,就像4??100米接力赛的运动员,精准接力从不掉棒,好像还挺有默契的。七点半,我妈嫁到S市的好友春华阿姨,一个军区出来的好姐妹,会拎着一罐自家熬的稀粥,坐着她先生老田叔叔的小摩托,准点抵达病房外,把热乎的粥递给我妈,闲聊两句,并不多做停留。

    八点半,医生准时查房,只有黎医生和两位主任的其中一位进病房,其他年轻医生都挤在病房门口记录,我的情况特殊,通常第一个问诊的病人会是我,医生们待的时间也最久,我的血常规结果已经出来了,黎医生会对比前一天的数值,与我妈进行交流,之后适当调整药物配比。等到护士将当天的第一支药吊上,不过也才九点。

    由于化疗药物种类多,剂量大,医生辅助了很多养护药、营养药和利尿剂,这些药不需要控制滴速,会在化疗药结束后,一大包接一大包,快速注入我的体内,这旷日持久的静脉注射,会一直持续到半夜。我妈到病房后,会换上舒服的家居套装和拖鞋,打开挂在墙上的老旧小电视,调成静音模式,抖开早上刚买的报纸,装一壶开水,泡一壶清茶,时不时扯下口罩浅酌一口,保持清醒,打发时间,方便随时照顾我,又不影响我休息。

    早上安月苼离开后,我会迷离一会儿,再被我妈摇起来,喝春华阿姨送来的稀米汤,医生来查房时,我总会强打精神送上一个笑脸。吊上点滴后,在输液泵定速器发出的匀速咔哒声中,我又控制不住开始昏昏欲睡,常常跟我妈说着话,下一秒,没了声音,我妈凑过来一看,我已经倒头睡过去了。

    化疗好像温水煮青蛙,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秒又一秒,神不知鬼不觉,抽空了体内的精气神,渐渐的,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到中午,利尿剂一上,明明眼皮沉重,困得要命,却每隔不到十五分钟,就被奔腾的尿意憋醒。我会小声喊妈妈,我妈立刻起身,小心翼翼把我扶下床,在临时马桶上解决内需,这时排出的尿液是深黄色的,冒着泡泡,有股化学制剂的刺激气味,难闻极了。每次尿完,我妈会用婴儿湿巾帮我擦屁股,再拎出塑料小桶,到洗手间里清洗干净。

    这样的循环至少要持续四五个小时,直至夕阳西下,月上枝头,利尿剂的效用过去,我才能勉强眯会儿。

    傍晚,老田叔叔还会骑着摩托车,载着不辞辛劳的春华阿姨,再来一趟,为我送来一碗食补甜汤。这甜汤是照着黎医生父亲开的中医方子煲的,用上好的大枣、红豆、枸杞、桂圆干、红皮花生,用紫砂煲文火慢炖三小时,把所有食材煲得烂糊,最后用过滤网滤出枣红色的汤汁,不额外加糖,也有天然的甜味,黎医生让我只喝汤,一天一碗。

    大枣味甘,性温,能补中益气,养血生津;红豆味甘,性寒,能利水消肿,解毒消痈;枸杞味甘,性平,能滋肾润肺,补气护肝;桂圆干,味甘,性温,能滋补气血,安神宁心;红皮花生,味甘,性平,能补血止血,调和脾胃,从西医的角度,红皮花生能生血小板,改善凝血因子,提高免疫力。这是个温补的方子,养气血、补脾胃、护免疫,而且,是我一天中唯一能尝到的味道,每每喝得一滴不剩。

    早上送来的稀粥,我喝米汤,我妈喝米粥,春华阿姨还会配些自制的小咸菜,几个白煮蛋和手工馒头给我妈当早餐。中午,我妈定的是医院食堂的家属盒饭,清汤寡水,看着就没有食欲,我妈厨艺好,对食物味道其实很挑剔,但也没听她抱怨过一句,基本都是默默地皱着眉吃完。晚上春华阿姨送甜汤来时,会用家里的饭盒,给我妈装上自家做的晚餐,再把早上我妈洗干净的饭盒拿回家。

    我妈每次在病房里打开饭盒盖,都给我馋坏了,有鱼、有肉、有蛋,时不时还有虾和大鸡腿,荤素搭配,家常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春华阿姨嗓音洪亮,经常在走廊上交代我妈:“霖苓,照顾病人是很辛苦的,你的身体一样要紧,白天你顾一天,晚上就交给梨梨的男朋友,好好休息,大口吃饭,才能顾好梨梨,你可不能倒下,我跟老田都退休了,这点后勤保障不算什么,放心交给我们。当年你爸在军区照顾了我们家多少,我这才哪到哪”。

    早上那口稀米汤,为了给我增加能量,会再撒几粒盐,能喝出带点咸口的大米味,清汤寡水,没意思的很。晚上的那碗食补甜汤,我比较喜欢,虽然只能喝汤,但炖得够久,食材的天然原味都渗透到汤里了,即便没有放糖,也能尝出淡淡的清甜,第一次喝,我就猜出了混合的五种食材,还朝走廊外的春华阿姨和老田叔叔竖起了大拇指。负责做饭的是老田叔叔,见我喜欢,开心坏了,摸着没剩几根的头发,笑呵呵,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烟牙。

    值得庆幸的是,鼻腔出血,终于在化疗第五天止住了,最后一次抽出的止血棉纱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抽出后观察了半小时,没有继续出血的迹象,黎医生、护士长、我妈,三个人齐刷刷看着我,终于都松了一口气。我张大鼻孔用鼻子贪婪地呼吸着,鼻腔里冰冰凉凉,像填满了冰镇的薄荷,连消毒水的气味都没那么难闻了。

    我第一次看到黎医生浅浅露出了笑意:“沁梨,能止住血,真是好样的!这次给你上了最好的进口止血药,一针两千,打了四天,你鼻子喷一次血,搞得你妈钱包在滴血。以后别再背着我们偷吃东西了,现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会左右你的生死,真的要引以为戒”。我把头点成小鸡啄米,被折磨了这几天,哪里还敢不听医生的话。

    “你的血小板被化疗药打到谷底,几乎全无,还是止住了血,意味着你自身的免疫机能是很强大的,化疗药的组合也起作用了,一定程度抑制了肿瘤细胞的活性,两天后第一疗程结束,马上做个骨穿看结果,就可以开始第二疗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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