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的第一个疗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想起来差不多一周没有照过镜子了,再次面对镜子里的自己,短短五天,我的脸颊已经明显消瘦了下去,曾经有点嫌弃的婴儿肥消失了,现在反而更趋近于我妈的鹅蛋脸了。鼻腔里的止血棉纱抽出来之后,脸虽然慢慢消了肿,但鼻孔好像被硬生生撑大了一圈,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复原。

    病房里冷飕飕的,空调恒温在24度,因为总是饥肠辘辘,身体缺失热量,也不能下床走动,我基本都盖着厚棉被。躺在病床上晒太阳,中午的阳光炙烤着身体,长时间足不出户,都快忘了,现在已经是秋老虎发威的十月中下旬了。

    住院一周,我也已经一周没有洗头洗澡了。如果只是待在室内吹空调倒还好,结果两次疼痛过山车,骨髓穿刺和鼻腔出血的折磨,两回都是痛得浑身汗湿,担心着凉只换了病号服,其实我都彻底酸透了,尤其是油腻腻的头发,散发着难闻的馊味。拆掉止血棉纱后,鼻子通气嗅觉恢复,爱干净的我很是崩溃,苦苦央求我妈,想要把自己洗干净。

    我妈无奈地摇头:“黎医生反复交代了,化疗期间你都不能洗头洗澡,现阶段最怕的是磕碰和感冒,一个不留神都可能要命。生病的时候,脏一点很正常,妈妈拿温水给你简单擦擦身体,再拿痱子粉扑扑头皮去去油,听话,先忍一段时间再说”。想到安月苼每晚要躺在我旁边,闻着这酸臭的味道入睡,顿时觉得如鲠在喉,说不出的难受。

    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过皮肤,痒痒的,带着沐浴露的清香,被小心翼翼清洁干净,无疑是卧病在床时的奢侈享受,我竟然舒服得迷糊了过去。我妈给我掖好被角,把头发梳整齐,把掉落的头发缠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坐在床位的小凳子上,静静读起了报纸。不多时,安月苼急匆匆赶来。

    我睡得很浅,听到响动,醒了过来。安月苼站在病房门口,跑得气喘吁吁,剪了清爽的短发,穿着红黑拼色的篮球服,胸前印着大大的27号,那是我的生日,肩上背着的黑色Nike双肩包,手腕上戴着的白色卡西欧G-Shock,都是我用兼职赚来的小金库,买来送他的生日礼物。今天他晚到了两个多小时,代表系里去参加篮球赛了。

    昨晚他小心翼翼征求我的意见,我噗嗤一声笑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不准你换舞伴,没说不准你参加其他社团活动啊,评GPA的时候可以加分的,去吧,要拿冠军回来哦”。

    陪护人员需要消毒后才能进入病房,安月苼迫不及待从书包里掏出奖牌,有两枚,一枚金牌,一枚VIP,邀功式地挥舞着,对着我灿烂一笑,露出八颗大白牙。我呆呆地望着他,嘴角忍不住咧到耳后。这个男孩,与初见时一样,依旧阳光俊朗,瞳孔里有闪烁的星星,他的笑,总能拨云见雾,为我驱散黑暗,朝我的世界洒下光。

    困兽之斗的我,忘记了深陷泥沼,停止了挣扎,这一刻,我的眼前,只有璀璨的漫天星河。我妈不忍破坏这短暂的宁静。一直等到我缓过神来,才走到病房门口,拿医用消毒喷雾帮安月苼消毒。之后安月苼戴上口罩,一个闪身冲进门边上的洗手间,按照医生的叮嘱,他得先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才能近距离接触没有抵抗力的我。

    嗡嗡嗡,我妈放在床头的手机震了起来,她快步过来接起,听筒里传来我爸的大嗓门。化疗第一天,我爸心疼我挨饿,无视医嘱,偷偷喂我吃了一口葱油炒面,导致我剧烈呕吐,鼻腔喷血,差点亲手把我送走,被医生和我妈轮番批斗的第二天,我爸这个罪魁祸首,就被我妈派到上海去买我的救命药了。买不到就别回来了,我妈原话。

    我妈背对着我走到门口,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清楚电话那头,我爸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需要的药,他有没有想办法买到。等安月苼洗漱完毕,我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没有言语,默契打卡换班。刚洗完澡的安月苼,头发湿漉漉的,刘海往后梳成大背头,运动后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粉红色,我让他扶我坐起来。

    我坐在床沿,双腿无力地耷拉着,身体靠在安月苼的胸口,双手搂着他的腰,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他的专属气味,像冰山融化后的潺潺溪流,天然的好闻。“不好意思,今天鼻子通了,我才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有多大,你刚洗干净,我又这样抱着你,待会你又要被我熏得臭烘烘的了”。

    安月苼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不同于平日的温柔如水,此刻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小梨花,我们在一起练舞这么久,经常汗流浃背,磕碰摔跤,不是早就习惯了对方身上的味道。你只是暂时病了,谁生病的时候不狼狈呢,我又怎么会去介意这些小事情呢,你现在唯一的任务,是好好治疗,尽力康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病来如山倒,一纸冰冷的病危通知单和白血病诊断书,一夜之间,将我的生活炸得七零八落。被医生断言活不过七天的时候,我没有崩溃,没有掉眼泪,也不觉得自己会死,甚至可以说是情绪稳定地接受了现实。唯一难过的,是辛苦拿到手的「海上学府」奖学金,这个改变我人生的敲门砖,要拱手让人。而唯一遗憾的,是不能拖累安月苼,要告别他温暖的怀抱,放这个心爱的男孩自由。

    病重将死,休学半年,失去奖学金,但还好,老天还残存一丝垂怜,留下了我的爱情。我的身体冰凉,贪婪地索取安月苼的体温,他蹲下身,把我搂在怀里,此刻接收到的坚定爱意,是紧紧拉住我,在泥沼里不往下陷的绳索。

    我靠着安月苼安然入睡,半夜里醒来,翻了个身,看到他的背影,被小台灯的光线拉得细长,他坐在摊开的折叠床上,书本铺在隔壁空着的病床,专注地写着作业,医院里条件有限,他时不时揉揉眼,伸展手臂,动一动腰,就又低头继续翻书。

    等到天光微亮,细密的胡渣爬满了他的下巴,青春的荷尔蒙让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却把他吵醒了,轻轻捉住我的手,在手心里挠痒痒,又把我逗得咯咯直笑。我妈今天到得早,看着我们在病房里笑闹,没有进来打扰,只从护士站搬来一把椅子,静静坐在病房门口,等待。

    我看在眼里,想起安月苼第一次见我父母的情形,三个人在我面前三个样,我爸极力克制着“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的不悦,我妈矜持又客气,但眼里藏不住对安月苼的欣赏,安月苼则是局促且拘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告辞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到了进门的护士,惹得小护士都忍不住调侃:“哟,这是丑媳妇见公婆,紧张了呢”!

    等到安月苼离开,我妈进来病房,消毒,换鞋,洗手,更衣,清洗简易马桶,打开电视,开至静音,泡好茶,过来仔细查看我的情况。一周的时间,我的两只手臂,3/4的皮肤已经被大面积淤血覆盖,每抽一针血,淤痕便日益加重,已经以手肘处的针眼为圆心,往四周蔓延了半径十公分以上青紫色淤痕,但很奇怪,好像逐渐失去了痛觉。

    掀开厚厚的棉被,两条腿,几乎是360度无死角,被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青紫色淤血覆盖,一片连着一片,像山花烂漫,像花朵穷尽生命力在盛放,边缘勾勒着诡异的锯齿形状,触目惊心,用手指轻触,同样感觉不到疼痛。我没穿内衣,我妈撩开病号服探了一眼,雪白的胸口没有淤血,但手指一碰,胸骨便有尖锐的刺痛传来。

    “妈,我会死吗?”

    “不会。”

    “妈,我说万一,万一我真的运气不好,没熬过去,你跟我爸,再生一个呗,你才40,还来得及再生的。”

    “呸呸呸,瞎说什么丧气话,要不是你现在动不得,我都想抽你两耳刮子!没有万一,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也不可能再生第二个!”

    “可是,前几天你还问黎医生,说要再生一个,用脐带血救我。”

    “那是你需要骨髓移植,才考虑的事情,你不需要,所以没有这个选项。”

    “妈,姥爷当年,没熬过去。”

    “你跟我爸不一样,他是残留弹片引发的败血症,我们没在身边,没及时发现,恶化成的再生障碍性贫血,是后天的疾病,你的病因还说不准,再说了,你姥爷当年八十了,你现在才十八,你必须活下来。”

    “妈,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跟老爸,爷爷、奶奶,还有,安月苼,我是真的很喜欢他,能不要让我们分开吗?”

    “我知道,你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了,这个小伙子,有家教、有礼貌、勤劳能吃苦,个子挺高,长得也好看,学习成绩跟你不相上下,除了家庭条件差了点,其他方面,跟你还是般配的,不过没关系,咱们家找对象不看这些,当年我也是下嫁给你爸的,人好,对你好,就行。所以说,你更要加油好起来,你说是不是?”

    “你不撮合我跟慕非哥哥了?”

    “我跟你爸倒是想,你也没给我们机会啊。慕非那孩子,等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一到大学这个大花园里,这么容易就被摘走了,可惜了!”

    “妈,我一直把慕非当亲哥哥,你懂的!”

    “好好好,妈把床给你摇起来,给你擦擦脸,躺着也要神清气爽才行。”

    “妈,化疗是不是会掉头发?我看走廊外头经过的病号,面黄肌瘦,都是光头,我的头发是不是也会掉光?还有,每天从早到晚,都听到隔壁病房的病号在吐,我怎么都没吐呢?”

    “化疗药会损伤毛囊,掉头发无可避免,不过你别担心,停药之后还会长出来的。吐的话,你要有心理准备,药量再往上加,恶心呕吐估计会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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