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镜里映照出一位中年妇人的模样。

    青螺黛,远山眉,底下是一双略显严厉的狭长双眸。她微微侧首,让身后的方嬷嬷在发间插下一支缠丝吉祥如意金簪,抬抬手,为自己抹上口脂,随口问道:“大老爷一大早果真出去了?”

    方嬷嬷露出一抹讪笑,扶着金簪子,低声应是,又补了两句说:“是前头门房递来的信,不会有错。”

    大夫人挑挑眉,眼角处的细纹立刻随之上扬,她用手抚了抚鬓角,用指尖挑出几根银丝,又问道:“几时出的?”

    “说是辰时。”

    大夫人也就不再过问了。

    今儿,她穿得是绛紫色印花拖地长裙,袖口处绣着玫红色牡丹,外罩着薄纱似的外衣,配着满头珠钗,流苏步摇,越发显得雍容华贵,庄重典雅。

    只是,这裙摆过于繁杂了些,大夫人未免有些不满意。她挥手让门外的橘红进来,不太愉快道:“这衣服请谁裁的?过于隆重了。”

    橘红忐忑不安,脑后发紧,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几遍,这才镇定答道:“是请尚衣阁女师傅裁剪的。”

    她进府二十年,从小就跟着服侍大夫人,虽说夫人脾气是急了些,一般小事她也不耐多说,除非是…有些事情她确实有计较了,这才出来敲打几句。

    “哦,是了,瞧我这记性。”大夫人抻直衣袖处的褶皱,摆摆手,让她下去。

    屋内的方嬷嬷安静地收拾着梳妆台。

    大夫人轻轻敲了杯盏,嘴角显示出几份凉薄,有些嘲讽意思道:“这傅家小子今日倒给了我这个面子,若真执意不来,林府这地方怕真是一文不值。”

    “嗐,他既来了就行,免了那些口舌是非。”方嬷嬷回身劝解道:“夫人也不必为了这起子小孩子的事置气,傅少爷年轻气盛,不懂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可以不懂,傅老爷又怎么能不懂,这不,压着来和您负荆请罪吗?”

    大夫人将茶杯推开,冷笑一声,“我要他给我请什么罪?他以后有了本事自有他三妻四妾的时候,我只是担心宝芸,终究是所托非人呐……”

    “儿孙自有儿孙福,天底下的事情,说得清的也没几件。”

    “你这话不错。”大夫人又整了整衣袖,心里大抵有些不耐烦了。

    “头一件,我说不清老爷的事,二呢,我说不清宝芸的婚约,就盼着这小子是一时头脑发热,待科考过后也就清醒了。”

    方嬷嬷也点头。其实,她心里也隐约品出点大夫人的意思,就是怕重蹈覆辙罢了,这边府里出了个萱姨娘,已经是鸡飞狗跳了,这要是大姐儿婚后,又碰上个真心真意的人出来,岂不让彼此更加难堪?

    那傅家公子,方嬷嬷也见过几次,是个丰神俊朗,风清气正的翩翩公子,只是唇薄眉高,显得锋利不好惹,且又来自官家,底气十足,便觉着有些不管不顾的莽撞。

    但,这些话就是烂在肚子里,她也不敢多说了。那傅家是什么身份,她也只有跟在后头劝阻的份。

    大夫人也没再多言,这时,外头丫鬟进来通传,大老爷回来了。

    掀帘而入的是一张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身穿藏蓝色锦袍,腰间配了羊脂白玉,烟灰色荷包,青石玉的做的腰带上,刻着祥云缠枝纹,往下就是踏仙履,正是大夫人亲手纳的鞋底。

    这时,方嬷嬷早已识趣的退了出去。

    大夫人上前,接了大老爷林永安的褪下的外衣,半含酸道:“老爷这是见了哪位贵客?”

    林永安疑惑,拉着大夫人坐下,笑道:“夫人怎么这么问了?今天来的,不都是贵客。”

    大夫人将那烟灰色荷包收在手里,捻了捻上头拉丝的绸线,心里头骂了句脏话:“做个花样子也这般粗糙,只会那装模作样的派头。”

    她递了杯茶水给大老爷,心里终归是不舒服,怨声载气道:“我是真没想到,这青天白日的,荷包也能成精,这下大变模样,就是不知,他明日变不变得回来,不然,这要是吸了老爷的阳气,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呢?”

    林永安只低头喝水,过了半晌,无奈道:“萱娘她自小孤苦无依,那些年在外头也吃了不少苦,要不是我当年从流民手里救下她,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办……”

    说着大老爷唉声叹气,偷偷拿眼神观摩大夫人脸色。

    大夫人最不爱听这话,回回大老爷就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搪塞她,让人恶心的紧。

    她嫌弃的丢开手里的荷包,心里头又将外头的方嬷嬷也骂了一通,天天帮着老爷遮遮掩掩,弄得她像个凶神恶煞似的!

    她岔开话题,赶紧问起了宝蝉的事。

    两人对视了一眼,张口欲言,愣了会,又都止住了。

    大老爷确实是打算与谢家定亲,可被宝蝉这么一打乱,这事暂且又搁下了。宝蝉这一通胡言乱语,惹了不少麻烦。头一个,这谢府哪还敢请他们林府过去,一来就是官兵抓人,丫鬟一命呜呼?不知道还以为他林府管教不严,成日了净是些草菅人命的事?再一个,这景州城都说林府养了个疯丫头,虽说那天都叮嘱了下人们不许多说,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城里头那些个怀恨在心的,指不定怎么煽风点火?

    大老爷想起这些,心里头不禁有些埋怨。

    而大夫人这边却没想这么深了。宝蝉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终归还是有些感情,若真是病了,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也难受,都是肚子里掉下的肉,骨肉相连,哪有不痛心的?再念及自己屋里的三个孩子,她心中更是酸涩。

    她叹口气,轻声道:“这日子里,确实不该这样,且又要中秋了……”

    “也只能先送往京城了,昨天来信说,要改走水路,时间还长着呢。”大老爷摸着那扎手的荷包,定定心神,继续道:“说是宫里的御医才退下来,我费了好大劲,甚至还求了傅家那边,这才找到人。这次弟妹去了京城,你得继续多多费心,那边曾姨娘和一双儿女,你也得操心起来,总之嘛,家和万事兴……”

    “我还用老爷教,”大夫人嗔道:“这么些年都过去,再大的事情也不是没经历过,过两天,我再拨些人手过去,看看还缺什么,也让二弟放心。”

    正说着话,外头方嬷嬷出言提醒,宴席要开始了。

    两人谈话也就一炷香。因此,倒也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只是,大夫人总觉着自己似乎忘了个事,并且还顶顶重要,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心底沉甸甸的……

    风里隐约传来了茉莉花香。

    林宝珠三人循着小路正巧进了前院。她四下环顾,处处是张灯结彩,宾客满座。有小丫鬟将她引至桌前,这才行礼退下。

    恰逢此时,戏班子开始吹拉弹唱,正是贺生辰。

    她再瞧桌上,十八道珍馐美馔摆满桌面,有花好月圆八味鸡、鸿运乳猪大拼盘、翡翠蚝黄美鲍鱼、荷香原味八宝鸭、三蛋倒蒸青膏蟹、辟风塘龙井炒虾……

    炸至香酥的十只鲜虾,将已泡开的龙井茶过筛,加入面包糠一起翻炒,直至焦黄。林宝珠坐在那,只觉香气浓郁,金黄诱人,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

    因主桌离得远,林宝珠也不大能看得清,风里就隐隐传来大老爷几句贺词。倒是男宾客那桌就隔了两个桌面,能清晰的瞧见桌上的人,有林元德、谢照秋坐在下首,再往后还有些其他官家及富商们的男孩,凑在一起,嘻嘻然然。

    她又将视线转至坐在首位的宝芸,鹅黄色云烟衫,古纹双蝶千水裙,手腕处是碧霞牡丹薄雾纱,一只白玉镯子半掩其中,温润柔和,正如她脸上的浅笑,散发出少女的温柔情态。

    三姐林宝蓝则一如既往,言语活泼,她笑声爽朗,正兴致昂扬地说着话,偶尔停下来,时不时扭头往后瞧。

    林宝芸虽矜持着保持淡定,但她那红润的脸颊,嘴角不经意间露出的腼腆笑容,还是让宝珠瞧出了些不同。

    她偶尔插上两句话,企图拉回宝蓝姐游离的视线。她心里也明白林宝蓝的想法,但今日可不是个好时机。

    正想着,对面两人却突然直愣愣地往她身后看。林宝蓝略显讶异,表情似乎不太自在。而宝芸却“唰”一下满脸通红,把视线移往别处。

    林宝珠一瞬间背后凉飕飕地,心想着大概要起风了。她打了个寒颤,还待说点什么,就见那傅逸春从她眼前冷不丁飘过。

    当时,林宝珠真觉得这人大概是飘过去,他瘦了许多,衣服看起来空落落,贴在身子骨上微微晃动。露出来的半边脸,形容憔悴,没了往日半点锐气,透着一股疲惫不堪的气息,就连林宝珠看了,也抑制不住的张大双眼。

    “这…这是叫科举吸了精气不成?”林宝珠咽下嘴里这声惊怪,思及林元德总是郁郁寡欢的神色,不由头皮发凉。

    她正胡思乱想着,傅逸春又开始频频往她四周打量,林宝珠冷汗直流,几乎自然而然地偏头去看慧香,就见她低垂着脑袋,和七妹宝馨的丫鬟煦兰正小声交谈。

    林宝珠夹了只大虾,有些幸灾乐祸。她轻轻拨开虾壳,去掉多余的头尾,慢悠悠地品尝。

    傅逸春又回头,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隐隐有些烦躁不安。

    林宝珠偏偏身子,又夹了只大虾。

    因着宝芸姐在对面,她自然也能看见林宝芸微红着眼睑,少见地喝了几口黄酒,心情愉悦,溢于言表。

    林宝珠挪挪身子,一会儿假意挥手,一会儿装模作样地锤肩,一会儿剥虾,大口咀嚼,差点把自己累坏了。

    她好不容易歇口气,就听慧香扯她的衣角,提醒说:“小姐,谢少爷叫你注意一下形象。”

    “呃。”林宝珠不由噎住,尴尬地扔掉手里的虾头,面色僵硬道:“他人还怪好的嘞,知道提醒我。咱们先去换件衣裳,这一身的残渣,实在不雅观。”

    她似乎想起了某件事情,捏着手里油腻腻的碎屑,嫌弃道:“我得去请橘红姐帮忙弄点热水洗洗手,你自回院里,我在大夫人更衣室那等你。”

    “哎。”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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